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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書時,總是會發現愛情還在。(一)之一愛書人喔的一聲。
大姊說:就拿你爸爸的葬禮上,爸爸那一輩的,誰的眼眶最紅?
愛書人說:就是在三芝那幾棟怪建築當看守的某某某叔叔啊。
大姊說:你知道嗎?那位叔叔是留日的高級知識分子啊。白色恐怖時期,上了黑名單。他就躲了三十多年。沒身份證。那是你爸爸透過他與海軍做生意的關係幫他弄出來的啊。你沒看到那位叔叔拿到時,狂喊著我又是臺灣人了我又是臺灣人了的欣喜。事實上你父親早就在掩護他了。
愛書人說:爸爸最疼我,怎麼都沒對我說?
大姊笑著說:你不知道的事情可多了。你外婆是銜著金湯匙出生的。嬌生慣養的脾氣很不好。從小不曾碰過針線掃把菜瓜布。你的曾外公比較傳統。認為女子不當多讀書。於是阻止她考臺北第一高女。錯過了報名,而天主教外國人辦的靜修女中也開考了。她就偷偷去報名而考上了。曾外公鬥不過她只好讓她去唸這外國學校。
外婆會彈鋼琴,畫國畫,西洋畫,跳芭蕾舞,插花,書法,茶道等等。愛漂亮也很優雅。她與你外公是青梅竹馬的,是自由戀愛的,而不是當時盛行父母主婚的媒妁之言的。他們當年走在台北中山區的七條通,手牽手,常常被丟小石頭,罵不要臉。
大姐轉過頭來對我說:我媽媽和我一樣都不擅於為先生的事業理財。而我媽媽在我爸爸事業走下坡後才知道人間的疾苦。然而她的心都是放在我爸爸身上。
二二八事件發生後,三月上旬時國民政府的部隊佔據了基隆到台北的各個重要據點。鐵路與電話都不通。我的媽媽與人在艋舺的爸爸失去了連絡,沒有音信。媽媽每晚聽到海軍司令部的卡車與機關槍聲越發得坐立難安。
於是,請她的妹妹陪同,兩個人從義一路住家開始徒步準備走到艋舺。一路上她們在每座橋樑前後,重要道路口,官方建築物,遠遠看到阿兵哥,就要舉起雙手走過去,走近時讓阿兵哥上下摸身檢查有無異狀,最後,走到汐止就折回來了。
我問說:為什麼呢?
大姐說:那是因為她們兩位愛漂亮,手帕插在旗袍胸口上,腳上穿的是高跟鞋。
不過我心裡想,恐怕不只是愛漂亮吧?或許是要讓遠遠的阿兵哥看到旗袍好辨認不至於開槍吧?同時也表示是好人家吧?這部分我也沒多說。只問說,怎麼會不怕阿兵哥無禮呢?
這點大姐說,應當軍紀還很好沒發生任何不愉快。
大姐還沉溺在二二八後的那當時。
她繼續說:我媽媽一路上看到草蓆蓋著的受難者,她就打開來看看是不是爸爸的臉,一路上不知道看了多少具,走到汐止時,已經沒有腿力,高跟鞋也壞掉了,就這樣手提著高跟鞋,不知道該是悲還是喜,赤腳走回基隆來,兩隻腳板都走破了皮。
過兩三天電話通了。媽媽與爸爸通上話了。祇是眼淚一直掉,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你問我二二八有沒有影響到我的家?我外公很幸運安享天年。但是有兩件事深深影響我的家與我的婚姻。
大規模逮捕後,逐漸平靜了,電話與鐵路都開始通了。我們的店也開始營業了。許多沒看過的憲兵與保安處的兵都會到我家來買巴特力與電料。我們的辛勞(店員)也必須送貨到部隊。有一天,兩位店員,其中一位是瘖啞的辛勞到部隊取回部隊所借的機器時,一位長官指著滿地的日本武士刀,台灣菜刀,日本軍服與武運長久的旗,問店裡有沒有?一位說沒有,瘖唖的那位卻猛點頭。
馬上,二三十個兵,二輛卡車嘰的一聲,又到店裡來搜索一遍。上一回是地毯式,這一回就是抄家了。
從一樓抄到四樓。結果,在員工宿舍的區域發現了日本軍帽,日本圍兜兜,日本軍衣與一把武士刀,還有綁腿。這不得了了。認為這也是參與二二八的證據。而事實上,據辛勞們說,這是因為民國三十五年起,治安逐漸敗壞,辛勞們為了防止有人上門打劫而預備的防身武器。
部隊長官不採信,他不抓小的要抓大的,要求將我爸爸交出來。而我爸爸人還在艋舺老家。於是,我媽媽打電話要爸爸不要回基隆。想盡了辦法。幸好,有一位爸爸的朋友的太太與那位部隊長官的太太的另外一位麻將牌友太太有認識。透過這位太太送了一顆媽媽的大鑽戒。那顆大鑽戒除了中間的鑽石外,周邊還鑲著小鑽。
部隊長官傳話來說,知道了,是誤會一場。
可是之後我的姑姑,某某某,我們都叫她歐巴桑,她是我外公姐姐的女兒。她就沒那麼幸運了。他在老松國小學教書時,突然有吉普車與兩個便服的阿兵哥將她帶走。學校,家裡都不知道是甚麼回事?也都沒消息,也不知道是哪個機關抓的?
過了一年多才收到報平安的家書。說,她在火燒島當新生。關了好幾年。原來,她曾經在台北中山堂為某個團體的音樂會伴奏。因為歐巴桑除了會跳芭雷也很會彈鋼琴。
而那個音樂會主辦的團體被政府認定為叛亂團體。歐巴桑說,在還被拘留尚未審問時,曾經有一位團體裡的音樂同好者,低著頭快速走過時,向她輕聲說了一句對不起。她認為這是無可奈何的懺悔聲音,可能就是他被迫舉報的。歐巴桑現在還在。但是我的媽媽在生前,私底下都還是認為歐巴桑應該有參加,否則政府為何會抓她?
關於剛剛那位所提的倖存者與那位歐巴桑這兩位受難者,我記得近代的書籍都曾介紹過。於是,約略向大姐與愛書人提起,應該都是被冤枉的。改天再來查這些檔案了。
這時愛書人要去上班了。沒想到一聊就過了中午。愛書人幫我與大姊外叫了兩碗麵。大姊將鮮蝦夾給我,她說她小時候吃太多吃到怕了。
大姐說:唉,那個時代該怎麼說呢?我記得我大約小五小六吧?被派去基隆市政府歡迎國民政府主席蔣介石。我們在市政府門口迎接。蔣介石披著好漂亮的大衣,英俊挺拔;蔣夫人穿著旗袍,風姿綽約。都好好看。那時候,市政府的二樓是個ㄇ字形迴廊。
蔣介石就在ㄇ字形的正中央發表演說。演說沒幾個人聽得懂他的國語。他和我先生都是浙江人。但事呢,不懂歸不懂,演說完畢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許多人還是都感動得掉下眼淚來。當時我心裡想,他就是打敗日本軍隊的國家領袖,讓我們回歸祖國成為中國人,他那麼偉大,竟然就出現在我眼前。我也激動得和全場的聆聽者一樣,歡呼著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姐說:沒想到幾個月後就發生可怕的事情。那海軍司令部的屠殺,武士刀與那位歐巴桑的事件,影響了家族長輩對外省人的觀感與嫌惡吧?他們都曾盼望祖國,討厭日本。比較下來,得到的是如此的下場。
大姐說,這也是為什麼我與我先生相戀,八年之後才結婚?
我聽了算一算,說,大姐您二十六歲才結婚哪?當時可算是非常的晚婚了喔。
大姐說:對啊,尤其是這種有經濟地位的大家族。我父親在我考上基隆女中時,家境還很好,那時候每天進帳的錢,都是用布袋一袋一袋裝,放到家裡都沒地方放,考上時送了我一只日本SEICO手錶。
可是沒想到接連發生了三件事情:頭一個是做保,當時爸爸生意上的朋友承接了招商局的一個超大包案,我爸爸做保,沒想到,這位朋友領了招商局的預付款,竟然就逃跑了。這影響非常大,而漁船船隊,計程車車隊事業與礦坑事業都剛在起步,都還在虧損的階段。
光靠電器行本業的盈餘無法支撐。借貸來的利息越來越高。最後那前三項事業一一割捨,最後連和平島等地方的房子也都賣掉了。只留下了基隆市義一路的老宅。
我初中畢業時,我就自動不再升學了。因為我會唱歌,跳舞,彈琴,長跑,乒乓球所以呢我就被聘請到光隆商職附近的若石幼稚園。若石幼稚園當時招生很嚴格。就像是日據時代的日新國小。而且還會要求幼童的身體狀況合乎標準。我那時,基隆女中班上同學,有三分之二是外省人。我是運動健將,常和外省同學到台北比賽乒乓或者是馬拉松,有時都會一起睡在北一女中,隔天一起競賽,所以我對外省人的思維不陌生。
而我在光復後就勤學國語,所以呢,國語非常標準。這也是我被錄取的原因。當時和我很要好的兩位若石的同事都是上海人。而我因為當幼稚園老師而且是臺灣人必須負責與臺灣籍家長溝通的關係,很快就學會標準的臺灣話。
而這一同時間。我家義一路的大宅也不得不分割出一樓的前客廳當作店面出租。我先生與幾位外省同事就來請求承租。
我的先生離開憲兵部隊後。就跟上海的同鄉到臺北市博愛路學做裁縫。當時的博愛路有許多上海人在開。做了一年多,也不知道量了多少的臺北一女中的女學生。
可是他實在沒興趣。於是來到基隆跟著學廢五金生意。他的工作地點就在我家附近。他們常常要向臺灣造船公司標案。以前,臺灣造船廠與高雄的中國造船廠很多是海軍轉役的。所以他的新東家也是在義一路我家附近開。這是因為靠近海軍司令部的關係。
我當了若石幼稚園的老師後。我先生的同事朋友找他出來合夥開。我爸爸對我先生有印象。認為他勤奮忠厚。於是就將前半截的店面租給了他們做五金店。
那時候,爸爸的事業一天不如一天,衰敗得很快速。那年我十八吧?我姑姑將我爸媽找去艋舺商談。希望我爸媽同意將我匹配給姑姑的兒子,並表示將我安排到艋舺的信用合作社擔任職員。我那表哥,已經從建國中學畢業了,當時讀了臺灣大學;而姑姑除了小四時給我看的寶盒外,她也是信用合作舍的大存款戶。可是自由戀愛的爸媽,婉轉地說這需要我女兒做主。
而我,也不知道是喜歡上哪一點?可能近水樓臺吧?已經與我先生相戀了。起初,他是透過若石幼稚園我的上海同事,這位上海的女同事長得很美,爸爸是領港人,家境不只是一般的好,可是很得人緣,與我很好。託她向我致意,希望與我交往。
之後,每天清晨就在我家門口等我,陪我從義一路走到中正公園左轉走信一路到若石幼稚園,這也是我幾十年來吃慣了那家公園下一片十五元的蔥油餅的原因;傍晚,就等在幼稚園門口陪我走回家裡。但是不像我爸媽敢在七條通牽著我的手。
這個消息一傳出,那可不得了。雖然落敗了,可是經濟上還是中等以上的人家。畢竟是大家族,所有的家族成員都反對。
最主要而認真的理由是,哪一天反攻大陸,那我先生會不會變心,或者拋下我而回大陸。其他的理由對現在的年輕一輩是很難想像的。比如說:如果吵架了,會不會我先生這個外省人一生氣拿個手榴彈來丟我們的家?那我們全家就死光了,外省人有的很蠻橫的啊。
而我知道,除了反攻大陸,還有就是,有鑑於生意人的事業無常,我爸媽很不希望我嫁給生意人。
父母親看著我先生一人在臺灣,克勤克儉沒變壞,還滿信任他,不過,很難抵擋家族的反對。但也都沒罵我,最擔心的還是反攻大陸這個變數。那幾年來說媒的很多。我還是很堅持。
我在若石幼稚園的第一年,參加台北中山堂的芭蕾舞公演。當時臺灣沒有賣高級的巴蕾舞鞋。爸爸的生意朋友某某某很有錢,他的兒子聽說了趕緊從日本帶回一雙;我的先生則請朋友從香港買回來,我都沒有收,前者是不可能嫁給他,後者是我沒把握結連理。
八年,整整八年,也就是二十六歲那一年,我才與大我四歲的先生結婚。我常說,對日抗戰八年,我們的婚姻也與省籍抗戰八年。隔年生下老大,所以說我的大女兒是民國五十年次,接著每隔兩年又生了老二與老三。
結了婚之後就搬到信義區的東明路租了一間大倉庫。他希望我辭職,可是,我還是堅持我的興趣。他也尊重我。
我爸爸的生意卻越縮越小了。後來只能拿房子來貸款。結婚後沒兩三年,義一路那老宅也賣給別人了,沒多久也往生了。我先生剛開始的生意還做得很好。可是呢,他在外頭脾氣很不好。常常得罪人。而且,這時南部的拆船業不再是老一輩人在做,而是年輕一代的在做。他跟不上時代了。比如說,送禮給官員這回事。以前都是標案完成後,再看獲利情況請客送禮;可是呢,年輕一代的採取的方式是先請客送禮再去標案。所以說,我先生常說,還沒賺到錢就要先付出,當然標到的案越來越少了。
結婚後,我先生對我的家庭貢獻很多。即便是到了生意末期虧錢也是如此。我的兄弟中有一位剛開始很不如意。他都沒有的二句話,竭盡所能的填補。填補了好多年好多錢,那是不容易的肩膀啊。我基隆女中的同學告訴我說,如果是一般的先生早就和我離婚了。怎麼可能將大筆錢往岳家送?
可能也因此之故吧?我每次回娘家。我最怕談起政治。從一開始的黨內黨外之分到後來的藍與綠,我先生總是與我兄弟姊妹論戰。每次回到基隆家裡,我就對我先生恐嚇說,我家裡人只是尊重你,才讓你,不跟你爭辯,你如果再和他們吵,我就不帶你回去艋舺娘家了,你這樣讓我很為難ㄟ,只有咱是國民黨的啊。
我先生總是像個小學生不服氣又不敢吭聲。結婚以來他偶而會大聲講話,對我這個受日本國語家庭教育出身的我來說感覺很委屈。後來,開放探親時,跟著去大陸上海幾次,才發現他們家人講話都是那麼大聲。這也難怪。他一講完一轉眼就沒事人樣,而我還在氣。這樣磨合了好幾年,才學會對我講話輕聲細語。
我先生的事業在民國七十年左右也落敗了,也收了起來。那時,我已經開始在開幼稚園了,所以可銜接上經濟上的空擋。而我先生也都會像個使用人幫忙。
我那先生的嘴巴很不甜。陪我到電影院看電影都會睡著。從來不會讚美我或者說我愛你。可是有一回,我的三女兒笑著說,爸,你怎麼會娶這麼一個胖女人啊。這位疼女兒們如命的爸爸說:你媽媽是操勞到胖的。當年你媽媽的美,你們都不如。
先生晚年住院時,經濟很不好,可是三個女兒還是幫他請臺灣籍的看謢,一天兩千元哪。我女兒們竭盡盡所能讓他住單人房。那時候我女兒們都要我不要陪以免也病倒了。可是我堅持要靠在沙發上陪他。我從不干涉或影響看護的工作。我為什麼要陪呢?那是因為他孤苦一個人來臺灣,我不要他要走前沒有親人的陪伴。
從來不說我愛你的先生。問他,煮的菜好不好吃?他說還好;問他,我新買的衣服好不好看?他說還好。可是他再怎麼忙或是不得志,他還是會帶我四處走,到中央酒店或者基隆舊市場去吃飯。往生前的兩天前。他第一回執著我的手。說:京子,謝謝你。眼淚就掉下來,可是面容是微笑的。他終究還是沒說我愛你。
我該到下一家了。我看看書桌上的四乘六老相片。很清瘦的年輕人,正微笑地看著鏡頭,很自然地煥發著溫潤與真摯。那就是這位上海來的浙江鎮海偽憲兵吧?
他走的時候應該是很歡喜吧?
謝謝這位愛書人的書,麵與這位大姐與這位大哥的故事。平安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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