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還疼嗎?」
鹿玉堂用著山泉浸濕的巾子替天香覆住被打腫的臉頰。她坐在山泉畔的巨岩上,兩人週遭有著潺潺流泉聲,暖陽被大片白雲擋住,明亮的景色染上一層淡淡的淺陰。
「你呢?」她伸手輕觸那時他被曲無漪狠抽兩鞭而留下的傷痕。
他搖頭,將貼熨在他臉上的柔荑執下。
「我代我弟妹向妳道歉,我為我所帶來的困擾道歉。妳安心,這些事,以後都不會再發生。」他不會再讓她因他之故而陷入危險,只要他離開了這裡,他弟妹甚至是其他想取他性命的人,就不會浪費時間於此,不會再抓她當餌——
「我沒事的,他們沒對我做什麼事,你不要怪他們……也不要怪自己。」
他給了她一個謝意的淺笑,讓她自己扶住頰邊的濕巾子,他則是替她套上絲履。
天香低著頭,專注盯著他執握著自己的腳踝,她的腳掌不及他的手掌大,因為她那時褪了絲履當暗器,偷襲鹿家兄妹,所以光著腳底板在髒地上又踩又踏,他仔細替她擦拭乾淨,不讓她和著小碎石套鞋。
「其實你很想奔過去看你親妹的傷勢,為什麼要硬忍住?」她問。
鹿玉堂的動作有片刻的停頓,但沒有太明顯。「那是小傷罷了。」
「你明明很擔心的……」
將絲履套回她腳上,鹿玉堂瞧見自己手背上落淌下來的水珠子,他緩緩抬頭,看著天香哭著抖唇。
「妳怎麼了?還有哪處帶傷?」
她忙甩頭,眼淚跟著甩掉好幾顆。「我看到你妹妹在你身後一直哭著叫你,可是你不回頭……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要故意在他們面前裝出無情無義,他們已經對你有誤會了,你不想解開就罷,還讓他們更誤解你……」她替他妹妹哭,也替他哭。
「我當初選擇成為背叛者,就沒打算得到他們的諒解。」鹿玉堂知道天香已經從他弟妹口中聽到關於他那段令家人羞憤的往事,在她面前,他想替自己辯解,不想讓她跟著誤會他,可是,何必呢?
他已經決定送她回曲府後就離開銀鳶城,興許有生之年都不會再跨上這塊地,解釋了,求得她的諒解,然後他勢必會忍不住想要留在她身邊……
不如讓她也覺得他殘酷吧,至少他會走得了無牽掛。
「你也希望我誤解你,是不?」她從他的神情及眼神裡讀到了這些。
「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他淡然道。
「可是你從沒有欺騙過我。」
「那是因為妳還不夠認識我。瞧,我連對親生妹妹都能如此,何況是與我無親無故的妳。」
「可你是為了我才傷害她的。」天香真的懂,他只是故意要將自己說得差勁,最好惹她賞他一巴掌,大聲要他滾,這樣他才能釋懷。
「以後我可能也會為了另外一個人而傷害妳,那兩柄匕首或許以後也會用在妳身上。」他恫喝地說著,心裡卻一遍又一遍地嚴厲否認不會的,這一輩子都不會有這種機會……他會對親妹射出那兩刀,是因為他知道親妹在盛怒之下確實會做出傻事,加上親妹的性子又倔又烈,遷怒更是打小就養成的壞習慣,她將天香當成敵,即使她沒有置天香於死的壞心眼,也極可能失手誤殺天香。
「那麼我應該會和你妹妹一樣,難受地放聲大哭,說恨的話也不算,只是痛心曾經那麼疼愛自己的男人,竟然會如此忍心。」
鹿玉堂知道,若她在他身後這般號哭,他絕對走不開,狠不下心去忽視這些。
「……我送妳回曲府吧。曲無漪還在等妳的消息。」他不想繼續和她談論他的事,拉她起身,要將她帶回曲無漪身邊。
「你不想談了?」天香被他抱下巨岩。
「不想。」她知道得越少越好。
「那,我們談談別的……談談我和曲爺。」她停住腳步,人站在另一塊較小的岩石上,勉強與他平視。
「我不想談!」這個話題比要他談及自己的事情還要困難。
「那,我們先談另一件事……你是不是覺得我的出身不光彩,以為我是瓦子院裡的姑娘?」
鹿玉堂皺眉。出身不光彩?他何時這樣想過了?
「我只說我在瓦子院長大,可沒說我賣身為妓,我還是完璧之身,不曾跟人胡來。」天香千般認真、萬般謹慎地說,臉上微紅地澄清自己的清白。
「妳到底在說什麼?」
「說要你別嫌棄我出身的話呀。」難道她說的,他都沒聽進去喔?
「我沒有嫌棄過妳。」
天香很滿意聽到這個答案。「還有,我娘雖是娼妓,但是我只能說那是她命不好……沒娘沒爹的被丟在瓦子院門口,沒被餓死冷死,或被野狗叼去飽餐一頓就已經是萬幸了。我很愛我娘,希望你也不要因為這樣而嫌棄她……要是沒有我娘,就不可能有我。」
「妳又在說什麼?」鹿玉堂放棄去理解她想表達的意思,直接問比較快。
「說要你別嫌棄我娘親的話呀。」
「我何時又嫌棄過妳娘了?」他反問。
「都沒有?不嫌棄我,也不嫌棄我娘?」
「當然沒有。」就算她真的是瓦子院出來的姑娘,那又如何?他認識的天香就是這個夭香,喜歡的天香也是這個天香,再去探索她的過去有何意義?
「那就好。」天香抿著嘴,想要壓住不斷想咧笑的衝動,卻阻止不了唇畔揚舞的梨渦。
「那,我們聊聊前一個話題。」關於她和曲無漪關係的話題。
前一個話題又是哪一個話題?別嫌棄她?還是別嫌棄她娘?鹿玉堂被弄糊塗了,有些哭笑不得。
「妳又要我別嫌棄什麼?」
天香先扳指數了數自己要說的字數,她知道自己一定要用最精簡的字眼來澄清她和曲無漪的關係,要是又說了一堆贅言,就怕鹿玉堂拒絕聽完,所以她必須快狠準,一氣呵成。
曲爺有斷袖之癖,愛男人不愛女人——十四個字,太多了。
我不喜歡曲爺,不要嫁他做妾!——只刪了兩個字。
我喜歡的人是你,不是曲爺!——又少了一個字耶!
我只愛你,不愛曲爺!——太好了,剩八個字,幾乎少了一大半。
「妳在算什麼?」鹿玉堂瞧她嘴裡唸唸有詞,手指頭又扳扳折折的,頗像正在掐指算天機的道人。
最後拍板定說的字數是七個。
「我愛你,不愛曲爺。」
鹿玉堂一愣,沒辦法實時反應過來。
若今天她是站在他面前朝他拋來暗器什麼的,絕對難不了他,他的本能便足以應付一切。可她拋來的句子,卻使他不知該如何響應,無法招架——
他、他聽到了什麼?
不,或許他應該這麼問——他聽錯了什麼?
她說她愛他?
鹿玉堂終於有了動作,卻是轉身向後看,想瞧瞧是否他身後出現了哪個人物,她那句話不是說給他聽,而是給哪個人……
沒有,他身後空空如也。
他轉回頭,看見天香不斷喘氣。
「你還說不嫌棄我……」她的聲音在抖顫,像指控他欺騙了她的感情。「你這還不叫嫌棄我?」她吼他。
她向他表明心意耶!一個臉皮薄如紙的姑娘這麼不知羞地坦言喜歡他,他卻像避之唯恐不及地回頭!是怎樣?!看看哪條路比較好逃,下一瞬就打算拔腿就跑嗎?
要是她書裡的男人,不是欣喜若狂地抱著女人繞圈圈,就是瘋狂而貪婪地吻疼了女人的唇……反正就是不會像他這種反應!
天香難堪地摀住臉,轉身要逃,卻忘了她人在岩石上,身後是一條三人寬的澗溪,腳一踩空,身子就摔了下去——
「呀——」
「天香!」
鹿玉堂伸手捉住她,忽略了澗旁的石上佈滿濕滑的青苔——
撲通!
清冽的落水聲湲起半天高的噴泉。
「我、我不會泅水!咕嚕咕嚕……」嬌小的天香立即滅頂,但只有少少灌了一大口冷泉,身子就被人提抱起來。
他們掉落的冷泉算深,不過對鹿玉堂水深僅到胸口,他站直腳,兩人便無溺斃之虞。
「咳!咳!咳!咳!」天香雙臂死緊地攀在他頸後,驚恐的小臉擱在他肩上猛力咳嗽兼吸氣,害怕自己只要抱得不夠牢就會再度沉入水裡。
她錯了!她寫過那段蛙妖與和尚的水中歡愛根本就是完全錯誤!這種野合太危險——千萬不要有人看完書後還去模仿,萬一害人因而喪命,她的罪過就大了。
「沒事了。」
「咳咳咳……呼呼呼……嗚嗚嗚……咳呼嗚……」
「妳要就是咳嗽,要就是喘氣,要就是哭,不要三者一起來。」鹿玉堂托著她的背,她的纖腿夾在他的腰際,只是為了保命而將他當浮木抱,但是這姿勢讓他必須鎖緊劍眉,不去遐想她的芬芳柔軟與他貼得多近、忽略她溫暖的氣息正熨燙著他的膚、無視她如綢的濕發若有似無地撩撥他——
他的吐納變得濃重,要維持語調的平穩比平時更費力。
「不要你管!走開——咳咳」天香穩住了呼吸,便開始在他身上掙扎,要他放開手。
「呀咕嚕咕嚕嚕……」這一掙扎,她整個人差點又滑進水裡,只能讓他二度伸來援手。
她氣鼓鼓地暗罵自己不爭氣,重新攀在他肩上,可是一口氣就是忍不住,「你做什麼救我?!嫌棄我乾脆就轉身逃開,還理我幹什麼?嗚——」她掄起的拳兒敲打著他的背脊,氣他聽到她說愛他時,他竟然不響應!
鹿玉堂沒制止她的花拳繡腿。
「我真的不是嫌棄妳,只是……妳不是說過,妳跪著求曲無漪收妳為妾,我以為妳愛的人應該是他,否則又為何甘願委身為妾?」
「你笨蛋笨蛋笨蛋!我不愛曲爺!我不愛他啦!我只愛上一個大笨蛋!曲爺心裡早有人了,他要是愛我,早就納了我,就是因為他對我沒感覺,才會把我當……當抄書的用。你也知道,曲爺是個多霸道的人,他看中的就一定要得到!你還在懷疑我什麼?!」她一拳一拳不留情地敲他,他皮厚,當然沒半點殺傷力。
她只當曲無漪是個可以偶爾耍耍性子的兄長雖然這個兄長很凶,臉色又難看,但至少曲無漪讓她覺得自己是有家人的;她好多次都在心裡偷偷叫他哥哥,才沒有其他任何扭曲的感情哩!何況她也不會挑曲無漪那種男人當相公……她又不是欠人天天抽鞭子!
「我跪著求他收我當妾,是因為我抄書抄得好累,我不想辛苦工作,只想像個被人寵著愛著的小妾,什麼事都不用做。另一方面就是因為篤定曲爺不會點頭答應,我才敢這樣胡鬧嘛!要是他要娶我,我才要哭好不好!那只是玩笑話,沒有人認真的,只有一個大笨蛋當真,同我生這種氣——」
她捶打的力道變小,不知是打累了,還是她覺得自己在。這上也有錯,良心不安地收斂指責的張牙舞爪。
「只有一個笨蛋為了這事兒不理我……」又是軟軟的嗔怒一拳。
那個笨蛋就是他。
「你到底信不信我?」
她說了這麼多,他怎麼都不吭一聲!
「我信。」
他沒有任何懷疑。因為如果她是矯情,她的聲音不會這麼急切;如果她是虛意,她的手臂不會像害怕失去他一樣,緊緊環抱著他。
她說什麼,他都相信。
就像他一開始誤會她和曲無漪的關係,是因為她一句話,現在的信任,也因她一句話。
她說什麼,他都相信。
天香自他肩上抬起頭,與他面對面平視,兩人發上、臉上全是水濕,看起來狼狽又糟糕,她糊濕一片的俏顏上分不清是淚水多些,抑或溪水多些。
「你信?」
他堅定頷首,髮梢的水珠子因而墜下,落在她的鼻尖。
「可是你的表情一點也不像呀!」
「我的表情很認真。」他從水裡看到自己的倒影,他敢立誓,他此生從沒有如此肯定過。
「那……為什麼你不欣喜若狂地吻我?」通常、通常這種時候,懷裡有溫香暖玉正嬌怯怯地訴說情意,兩人之間的誤會也已化為烏有,花前月下……不,光天化日之下,氛圍好、地點好,沒有旁人打擾,老早就應該要整張嘴含住她的,邊吻還要邊說些情話的呀——
要是她寫的話,一定這樣安排橋段,接下來就可以進展到令人臉紅心跳的親密歡愛……
太快了吧?鹿玉堂覺得自己太跟不上天香思忖的速度,他還停留在心裡泛起一陣甜蜜,她已經要求更多。
「我們才剛剛替彼此解釋完一些疑惑,當務之急是把身體弄乾,受了風寒就不好了。」兩人的身子只隔著濕透的衣裳,薄軟的布料壓根阻擋不了什麼。
「你不是已經相信我和曲爺沒有曖昧?」
「是,我相信了。」
「也相信我只愛你?」
「這……這個我們先離開水裡再說……」他避開她清澈眼裡的冀望。
他不能回應她。就算他相信,他也不能允。因為他要離開這裡、要離開她,不可以讓她產生任何奢想,不能讓他自己心有睪礙。
他這輩子,注定是在不斷的逃亡中度過,至死方休,不能連累她一塊。
「你不相信我只愛你?」天香不讓他四兩撥千斤地逃避她的心意。
「先別說這個——」
「你不說我就不走——呀——」天香一時又忘了白自己不會泅水的事實,任性地想杵在原地不走,環著他腰肢的雙腳一鬆,藕臂一放,人又咕嚕嚕沉下水去。
裙花在水面綻開,隨即又閉合,鹿玉堂只得彎腰再將她撈出水。
「我信妳愛我。」他真的信,也感激。
「咳咳……那為什麼……咳咳……不吻我?」濕娃兒重新抱回他身上喘氣。
鹿玉堂這次不理會天香的意願,逕自將她抱回溪畔,讓她的雙腳得以穩健地踩著地面。她的雙手沒從他頸後離開,兩人幾乎是頰貼著頰、濕發貼著濕發。他彎著腰,雙掌交迭在她身後,十指扣得好緊。
「我相信妳愛我,但是我沒辦法回應妳。」他在她耳邊輕輕歎息。「我不是一個好人,沒資格擁有這些,我會離開妳,這輩子可能不再有機會見妳,收回妳的愛情,用在另一個值得的男人身上……謝謝妳愛我。」
低沉的嗓,娓娓說著,說無情,似有情,像訣別,若歉出息。
「對不起,讓妳愛我。」
這是他的回答,他能做的,僅只這樣。
天香腦子裡一片空白,之後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兩人回到曲府,曲無漪說了什麼、曲練說了什麼、她自己又說了什麼,她」點印象也沒有,滿滿的思緒都被他的話佔滿,幾乎要撐破了她的小小腦殼。
對不起,讓妳愛我。
茫然的眼,無神地看著那時他使勁全力奔馳回曲府所途經的山林景色、無神地看著曲府朱紅色大門、無神地看著曲無漪、無神地看著熟悉的竹舍、無神地看著一切一切映入眼簾的人事物,她的眼裡,只記得那時說著話的他,表情好溫柔,讓她直到現在眼裡還是只有他盤踞著。
對不起,讓妳愛我……
「她怎麼好像呆掉了?!」曲練不斷晃著手,在她眼前揮動,仍然無法讓天香投以半分注意。
「她沒什麼大礙。可能從沒遇過這種事,嚇壞了。」鹿玉堂輕描淡寫。天香從聽完他的道歉後,就一直是這模樣。
「你到底是什麼來歷,竟然連累到天香?!你似乎不像外表看來單純。」曲無漪的臉色很不好看,尤其是瞧見天香臉頰上火辣的摑掌印。
「是我的仇家找上門。你放心,我馬上走,不會再為你們帶來困擾。」
「慢著。天香沒說你能走,你哪也不准去。我不想再見到一個成天不做正事,只會坐在門口呆盼你回來的丫頭。」曲無漪攔下他,不許他踏出房門一步。
「你留下我,只會使我的仇家知道我的落腳處,讓天香陷於險地。」擺明告訴人,要報仇,上曲府來。
「那你就好好保護她!任何人要傷她,就必須先讓你倒下!」要有這種覺悟!
鹿玉堂心口一緊。
這句話好耳熟……
用生命保護著另一條生命,將那條生命擺在最前頭,不容任何人傷害、小心翼翼護著——
「我做不到。」鹿玉堂知道自己肩上扛的,就是一條沉重的背叛罪名,他永遠洗刷不掉自己的無能。
「你——」
「我做不到。我沒辦法做出這種承諾。」他再肯定不過地重複。
「鹿玉堂!我真不知道該誇你孬還是誇你對自己的廢庸瞭解得太透徹!」曲無漪揪住鹿玉堂的衣領吼。這種時候好歹也打腫臉充胖子,就算做不到,也犯不著如此大剌剌地坦言!算不算男人啊?!
鹿玉堂淡淡撥開他的手。「你應該不會想要聘用一個如此無能,又在危急時無法保護主子的廢人才是。」
曲無漪當然不會!留這種人下來只是浪費曲府米糧!
「你立刻滾出去!」
「主子,別忘了天香對鹿玉堂死心塌地,鹿玉堂一走,她又要到門口當石迭,半夜又要爬起來哭著找人了。」曲練比起發怒的主子還是多了分理智。
鹿玉堂從曲練的話裡聽到天香在自己離開後的行為,確確實實動搖了他想離開的決心。
留下來,就能輕易換得她的笑容,看著她綻開如牡丹般的甜美芙靨。然而相對的,要守護住她,或許有一天,他必須手刃自己的親弟親妹,因為他知道鹿玉樓及鹿玉倌不會輕易放棄取他性命……他想留下來所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他不一定擔得起。
他離開,才是雙贏的辦法,不僅天香安全,面對鹿玉樓和鹿玉倌的追殺,他也能以守為攻,不傷他們半根寒毛。
「時間能沖淡一切,無論剛開始有多痛,總會痊癒;無論多愛一個人,總會遺忘。」沒有好不了的傷,沒有忘不掉的人,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鹿玉堂望向天香,她那雙盈盈大眼仍空空蕩蕩,這讓人魂牽夢縈的小姑娘……他知道她會傷心、會難過,卻更不希望她身陷任何危險。
「既然人我平安帶回來了,那麼我先走一步。如果天香清醒後又吵又鬧,請對她多點包容及耐心。」他要趁天香回神之前,靜靜離開。
鹿玉堂一轉身,天香眸子就眨了眨。瞧著鹿玉堂的背影,她像貓兒悄悄挪著腳步,到木櫃裡將那個擱置好久,每回用來和曲無漪鬧離家出走的布包背著,隨著鹿玉堂走。
曲無漪及曲練沒注意身後動靜,目光全看向鹿玉堂,直到發現高挺的背影后頭跟了個嬌小身影,他們才一左一右上前捉住她的肩。「天香!」
「我要跟他一塊走……」天香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鹿玉堂,說她恢復了神智,她卻更像是被牽著魂魄的行屍走肉,全心全意要追上鹿玉堂的腳步。
「妳開什麼玩笑!妳要放下一切跟他走?」曲無漪驚愕。
「天香,妳別胡鬧,妳跟主子還有契約在,妳一走,書怎麼辦?」曲練忙著要她冷靜,不可妄為。
「我才不要你的感謝和對不起……我只要你也愛我……」天香壓根不理睬曲家主僕,不知哪來的力量,肩頭一掙,脫離兩人箝制,追著鹿玉堂的背影。「我跟你一塊走……等我……」
她要追上他已經有些吃力,他跨開的步伐大,她追得好辛苦。
「你是因為不想被我所愛,所以才要離開嗎?你不要一直走,我追不上你——」
驀地,前方的鹿玉堂停下腳步,天香欣喜以為他要回頭——他也真的轉回身了,她快步迎向他,眼看就要環住他的腰。
鹿玉堂雙指併攏,在她靠近到一臂之距時,冷不防地點住她的穴道,讓她僵直地無法動彈。
「你……你做了什麼?」雙手雙腳像被束縛起來,連一根手指頭也無法抬動,天香慌亂起來。現在她與鹿玉堂的距離明明那麼短,她卻無法再跨近一步,這種看似近、實則遠的恐懼,逼出了她的眼淚。
「為什麼這樣……我、我動不了了……」
「半個時辰後,穴道自然會解開。」而半個時辰,足以讓他離開得夠遠了。
鹿玉堂再次將她的容顏深深烙印在心裡,與淚花迷濛的她目光膠著,忍住想要替她擦乾所有眼淚的念頭,幾不可聞地低歎,調開了眼。
是他的錯,他當初根本就不該答應留在她身邊,不該讓她有機會愛上他。
天香看懂了他的意思,身子卻像被鎖在石頭裡,理智咆哮著要趕快讓四肢動起來,卻仍是力不從心,只能眼睜睜凝瞅鹿玉堂再度轉身,步履邁開,不再遲疑地前行,將她留在原地,要她親眼目睹他消失在眼前——
「不要!不要這樣對我!」
她嚇壞了,只能用聲音想喚回他。
「不要讓我看著你離開!你答應過我,我不讓你走,你就不走的!!鹿玉堂!我不讓你走!你留下來——」她又哭又喊,淒然的嗓音響徹桃花林。
不要這麼殘忍!
不要用這種方式離開她!
不要讓她看著這一切發生,
鹿玉堂近乎逃命地加快腳步,再也無法佯裝冷漠地靜靜走開。
他懦弱地摀住雙耳,將她哭喊著要他別走的聲音全數阻擋下來。
身子躍上曲府屋頂,翻越過數不清的民宅,甚至當他已經遠遠奔出銀鳶城數里,屬於她的哭泣,仍在腦子裡回迴盪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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