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巴黎留學生活,從我帶著兩大行李箱搭乘法航,在飛機上暗藏小湯匙為故事的序曲的。
跟隨十七歲便結識的摯友,踏上未曾出現在我幻想裡的國度──書本裡傳說的藝術之都巴黎──為了重新尋找生命出路來到法國。原本想學習兒童心理學的我,在參觀塞納河畔旁奧賽美術館與多家藝廊後改變初衷。 1996年當我告訴摯友,我決定學習攝影以成為將來的志業後,她將她多年來的攝影工具:Nikon廣角鏡頭和1.7倍率鏡頭與FM2機身送給了我,記得當時她還認真地對我說,從此她將不再往攝影領域發展,並鼓勵我要對自己的理想堅持到底。是她在我萬念俱灰之際帶著像拖油瓶似的我來到法國,給了我這一扇窗。
一九九六年九月進入巴黎Icart-photo專門攝影學校學習──雖然在法國中南部Poitiers大學經過一年密集班學習法文,我的法語能力仍不足以應付理論課程,但是我相信勇敢面對挫折比躲在家裡更容易克服障礙。回到中學生時期每天七點半起床,搭乘約莫一個鐘頭的地鐵到學校,課程內容雖然只有五成理解像似在霧裡看花,我仍然不願意錯過每堂課可能帶給我的養份。想起第一年第一堂介紹光圈快門的理論課裡,老師重覆多次的筆試後,五十位學生裡只剩一位韓國學生依然有錯誤,由於這位韓國男同學的姓和我是一樣的發音,加上所有七個東方學生裡,我的會話能力最不流利,老師誤以為是我還不懂他的解釋。然而,(令我印象最深刻是三年後的畢業典禮上,我們這期畢業生的作品集經過多位校外專業攝影師評分後,總成績最優異且得到校長獎的,不是沒有語言障礙的法國人,卻正是那位總是在理論課堂上答錯考題的韓國男同學。藉此,我瞭解到創作與理論能力不是相輔相成,而是端看個人面對藝術的意念如何有效展現。
還記得學習攝影第一年時,有位教許多門基礎課程的女老師,每回上她的暗房課時,因為每個學生的沖洗過程都需要經過她的指正。經過指正之後,我總是會禮貌地說聲:「Merci」(謝謝)。由於我對她過於敬畏產生些許的懼怕,這聲謝謝就成了有頭無尾的MER……。接著幾天後,聽見她對其它老師抱怨說:有些外國學生真難教,也不知道到底是說Merci?還是“Merde”(「Merde」是法國人經常掛在嘴上罵的粗話,有點像狗屎之類的意思,只要不順意時都可以用。)從此之後,我用力發出尾音,心裡也同時浮現MERDE這字。第二年已經不再修她的課才發現,其實她是位好老師,反而對她感到不好意思起來。她不會因為我是外國人而對我有差別待遇。當她看見我第二年的4X5大型相機的作業作品,因拍攝成效優異,被學校沖洗放大成相片加框,掛在校內牆上與存留時,還特地前來表示欣賞之意。而這是我從前認識的台灣老師們所沒有的氣度。
在國外生活食衣住行漸漸習慣,語言能力開始能夠應付許多狀況,然而同時徬徨已經離開台灣四年,回到台灣也宛如外國人,更憂慮就業市場不會需要年紀大的新手,而決定再度申請學校繼續研讀攝影。在第二所學校裡(凡爾賽美術學院),我學習到最初始的相機:針孔相機。我們應用簡單的餅乾盒,將盒身漆黑,鑽個小洞,製成一台光圈可達32至64景深清晰的原型相機.。我成功地使用這台自製的]針孔相機,拍攝了一系列超廣角變形的靜物、人體和風景底片,而這一系列作品也在二千零一年八月生平第一次攝影個展裡展出。其實,在這所學校短短一年的學習裡,我最有收穫的課程卻是藝術史。記得我最喜歡聽那位帶有法國貴族血統的藝術史老師,像說故事般地講解許多著名的藝術家身平,以及如何去欣賞藝術作品。她還指定我們去參觀許多當代重要的或跟課程有關的展覽,不但要求我們找資料寫報告之外,還要上台口頭報告觀看展覽後心得。也許是經過這樣生動有趣研究過程的耳濡目染,改變我對攝影的定位──報導式的攝影不再是我的志向,攝影的空間可以更超越現實,不單是紀實事件或人物寫真。
次年,在一位總是盡心盡力幫助我的朋友鼓勵下,申請並獲得徵選進入另一所學校(ENSCI)學習熱門的多媒體課程。這整整毫無假日的七個月具有各式各樣功能的課程裡,我表現最優異則是將多媒體應用在造形藝術的領域上。在參加歐洲五國的多媒體夏令營時,指導老師鼓勵也陪著我上台發表他對我讚不絕口的作品。
憑著二千年零一年九月最後的畢業製作作品以及作品所要探討的藝術觀念,讓我申請到新的學校(巴黎第一大學)造形藝術系,順利進入法國學制的第三階段。接著一年裡,結合相機與多媒體,我完成的十一件作品的主題,總是圍繞著關於影像裡的時間性,其中包括〔追憶影像〕這系列相片裡,為的是要呈現時間與空間對於人類追尋記憶產生的影響,其主要觀念是光影的移動代表著時間移置空間,形成空間上的變化。想起柏拉圖的一句話:「照對象物體的外在樣貌照單全收地進行認知,屬於最低層次的思考。以人類包括性的直覺,將所有的對象放在一個完整的體系中,進行結構性認知,才是最高層次的思考。」我期待藉以追逐自己的影子,或是與他人他物在某空間裡所構成的影子,解構並重新組織∕結構一些熟悉地點裡的椅子、日光下夜晚照明的路燈孤影、樹影、樓梯、木橋甚至簡陋的木製十字架裡等等,紀錄我留學生活片段的記事,呈現意識層面下的思想。想起因為遲到不敢進教室,便索性蹺課到學校後方的墓園拍照。墓園裡的墳墓通常是水泥或大理石建造的,當我看見那支像是臨時搭建的木製十字架,在強烈的陽光照射裡,似乎顯得異常有股莫名的力量,堅固如石。當時我幻想用這支十字架向撒旦挑戰與上帝祈求,以自身永不超生來換取父母親的長生不死。在人來人往頻繁的鬧區之中,拍攝這位等待良久並持手機的老先生,與我的單影在同一地點同一棵樹影下,象徵回顧著我人生的過往與在巴黎留學生活裡的點點滴滴。
在這幾年間認識許多同樣來巴黎留學的朋友,在我們藉著節日互串門子聚餐或喝下午茶發現,我們都使用或收藏著各種不同航空公司飛機上的小湯匙──它是我們異鄉生活共同的記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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