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2156053G
台灣高雄前鎮
這張相片拍攝的地點是我從小學一年級的下學期開始,住了三十年的房間,拍攝時故意將我乾女兒的相片放在我的床上為前景,背景是放置許多許多朋友送的紀念品櫥櫃和一半的梳妝台。這個梳妝台是姐姐未嫁前和我共住時要求購置的,以前我總嫌它太佔空間,如今我將房間整個大掃除後,它竟成了我以後回台灣臨時堆放雜物的最佳櫃子。幾年前家裡大翻修時,因為家人不知道如何處置我的衣物,沒能也順便整修我的房間裡,牆壁會受潮發霉需要重新粉刷的問題,和地板也需要重新鋪設。這次回台灣渡假時,姐姐建議我先將整個房間整裡打包,將來也許家裡會再改建,也許我們會搬家。
這次回台渡假最後決定將歸期延至二月二十五日,讓我多出十天慢慢整理原先在巴黎沒計劃的工程。十天裡我整理裝箱櫥櫃裡的紀念物、衣櫥裡的冬夏季洋裝(現在的學生身份不適合穿洋裝)、書櫃裡的資料分類,鎖上日記和信件以及用斧頭拆掉睡了三十年依然堅固的床。當人的心理有壓力時,身體容易出狀況;身體弱時,情緒也變得易感。丟棄這張因樓上弟弟房間裡的馬桶水管滴水而發了霉的床,讓我生了一場對塵蟎過敏的病,照樣整理房間的同時,我是做做停停,不像我以往的個性是一氣呵成,也讓我的整個人掉入無以名狀的情緒裡。
「留學」有一種魔力,可以將時間的秩序感混淆甚至錯置,而且來回兩地之間都需要一段時間來調適,不單只是調整時差或睡眠,還需要調整心理狀態來適應或面對。更有趣的事,很可能當你又回到巴黎後,會錯以為自己根本沒回去過,而剛回到台灣時還可能會忘記自己到底幾歲了,錯愕於你身邊的人、事、物怎麼會變化那麼多,尤其當你需要整理久別的房間。
整理闊別八年多的房間時,翻看在我十七歲時,四分之一哥哥送我的生日禮物上,寫著要我努力去追尋十七歲的夢。我現在三十八歲卻想不起來,當我十七歲時的夢是什麼,時空卻跳躍般地讓腦裡的影像定格在當我二十三歲時,他的笑聲和他說著夢想時的神情;雖然透過網路知道他的近況,卻無能去知道他現在有沒有努力追尋或實現他三十九歲前的夢,混亂的時間感讓我百感交集。
令我感到最難以面對的禮物,則是已離婚的同學,在男女朋友階段時合送給我的紀念品,而我是他們的伴娘之一,還見過屬於他們的三個小女孩,這幾年卻找不到離婚後的她。這種感覺好像在南天門前,回顧生前的種種,時間像快轉的電影放映機,飛逝許多畫面,不同的是我可以選擇在何段放慢速度或定格,何處快轉或忽略剪除。
當然也有快樂的回憶,譬如,我乾女兒用稚嫩的語氣寫給我的字條,和送給我我卻捨不得寫的超可愛信紙信封、小時候她臉頰圓滾滾和我的合照,和這張綁著沖天炮的天真相照片等等。這次回台渡假時,我和她在台北先見過一面,沒有她親媽媽和姐姐,原本我擔心這麼多年沒有和她單獨見面,怕我會找不到話題和她聊。小跟班安慰我,我們一定可以找到話題的。果然我們聊了許多屬於我們的話題,例如:我在二十四歲曾在台北工作時,她單獨北上來找我時的點點滴滴,如今她二十四歲也在台北工作,我也去找她談她這一年裡的種種經歷。離開台灣的前一天晚上,我撥手機給回高雄上班中的她告別,提起字條和舊相片,她比我還沒勇氣去面對過去,卻比我還有勇氣面對未來,迎向各種挑戰。
想起我去年拍攝的紀錄片裡,訪問到一位才到巴黎留學二年多的朋友,問她最懷念台灣什麼?她回答「自己的房間」。在巴黎看過許多留學生的租屋,除了住在郊區才有較大空間的房間,巴黎市區裡的房子,通常單身居住的面積約莫是二十至三十平方米包括廚房、浴室廁所,房間兼客廳。為了善用有限的空間,有些人會買折疊式的沙發,白天可以坐,晚上可以當床睡,或者買高架床,床底下的空間可以再利用,也有些人只買床墊,需要空間時,床墊隨時可以移動。如果這位朋友在巴黎的房間有上列情形,難怪她會特別懷念她台灣的房間。
我不知道我下次回台灣時,我的房間會變成什麼樣子。常聽說當一個人長期不住在家裡,他原屬的房間就會慢慢變成堆積雜物的儲藏室,不再像可以住人的房間了。現在我的房間裡,有怕積灰塵沒有放書的空書桌、斷電太久而不能彈的電子琴、空空的櫥櫃和衣櫃、沒有擺放任何保養品的梳妝台、一具不會響的電話、一袋棉被和枕頭、鎖著多本日記和信件的皮箱、還有被我封上膠帶十一個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才會拆箱的紙箱,以及可以證明我住過這個房間三十載的“曾經”──而這房間裡已經沒有床了。
也許我下次回台灣渡假時,我的房間還沒有床,還是不能住人,但我希望我依然能在屬於我的房間裡,坐在用了三十年的書桌前看書。我還希望當我來年再度開箱時,我會擁有比現在更強的意志力去面對過去的曾經和未來的挑戰。
Ella
2004/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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