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臟好像突然從背後讓人拍了一下似的猛烈跳動．喉嚨緊縮著，想壓下心中滿滿的長篇大論．我的手用力掐著自己的衣角，搞不清楚是要快些把話說完，還是想幫很壓抑的喉嚨一把，警告自己什麼都不應該說．
可是不管願不願意，告白的時刻已經到了．
他就像平常一般站在我面前，不同的是，昨日夜裡，幾杯＂以為加了一整杯的冰塊就不會讓人喝到醉＂的烈酒助興下，他聽到了我脫口而出的大秘密，而且一字不漏．說真的，不過就三個字而已，而且在喝醉的模糊口氣中，明明就可以很容易很可以解釋的被誤聽成＂我礙理＂或是＂握矮泥＂．他怎麼可以在宿醉的一大早，人家好不容易才從借來的浴室梳洗完畢，一出來桌上早餐剛熱好的牛奶一口都還沒碰的情況下，用一種閑聊的口氣問起那三個字串成一句話的意義．
真是沒點道德．我忍不住在心中低估著．
我從國一就認識他了，１４年是個從來都不曾出現在意識裡的年數，從來都沒有如此體驗到時光的累積，就像我從來就分不清楚，到底是哪天哪時哪一刻開始愛上他的．是剛認識他的時候，還是８年前，我們的生活圈不再重疊的時候？我可以保證，至少不是２年前，他從台灣服完兵役來到波士頓的時候．否則，他不會人還沒到，就有個俏麗小女人熱心為之打點學校，佈置房間，貼心接機，安頓三餐，還要時時保持距離，以免讓他不自在．我的遲鈍連我自己都被打敗了，如果不是早發現喜歡他很久，我沒辦法出手幫忙這麼多．
剛認識他的時候，我是個受了傷，為了發洩而到處找對象下手的小鬼．那時愚蠢的我以為，在班上掐人，重重的拍人，都是種很厲害的表現，也可以保護自己不被別人用同樣的手段欺負．只要能在這種小型社會般的班上有尊嚴的生存下去，不要很卑微被當成垃圾，或是很苦情的寫信給老師請求换班級，被說恰北北一點關係也沒有，比較之下根本就不痛不癢．然後我絕對在當時做出很多暴行，欺負好幾個班上被我當作是＂不會回手＂的角色，這件事情足以讓我反省一輩子．
是的，當時一個處于班上勢力排行榜中等階段的人就像這樣活著，她會先認清誰在班上有錢有勢，可以幾句話就讓同學被排擠到日子過的痛不欲生，然後她絕對不會造次，並且以不要被大姊頭看不順眼為目標用盡心機，比讀書還認真．可是不秀出一把刷子，很容易淪為班上認定的集體唾棄角色．所以，她會找同樣是中間勢力的人下手，從中找出聽話的，希望自己也能有一些小圈子的力量．她之所以不找那些最弱勢的人麻煩，是因為那些是大姊頭和她同夥的玩具，惹那些玩具的人自然會被注意到，誰知道接下來會怎麼發展．
我選擇挑戰這樣的班級，然後生存下去．而不是當個躲在陰暗角落，沒有同學愛，沒有老師關注，沒有參加班級活動的份，像是沒有名字的小螺絲過完人生中應該是單純燦爛的國中三年，然後讓陰影一直罩在心頭上，為此個性憂鬱一輩子．或是當個成績優異，卻用裝瘋賣傻讓人不想沾上的書生人物．我努力在強勢的人前裝出討好的嘴臉，好像兩人才是親生姊妹，也努力在其他人面前，裝出不好惹的形象．
現在的我回想起來，依舊不知道當時應該選擇哪條生存道路才是對的．包括現在還是很激進，只看的到自己，覺得只有自己說的才對的大姊頭，到底那些同學們是否多少心中都一直被國中時期發生的殘酷傷害著．
我想，我真的是被老天眷顧著，所以剛認識他不久後，就得到了救贖，開始後來的反省人生．
那天早晨，班上同學陸續到校，位置在我前面的他一言不發坐下，他媽媽也跟進教室，我還裝乖巧的向阿姨打了聲招呼．阿姨笑著說，昨天他洗澡的時候發現手臂上有個＂小＂淤青，是我和他＂玩＂的時候弄的．我立馬頭皮發麻，想說，這下＂玩＂過火，對方家長出面要討公道，我又要遭殃了．老師嚴厲的臉孔和父母煩惱的容貌浮現在眼前，以至於阿姨當時說了什麼我也記不太清楚．我默不作聲，等待著預期中的責罵，卻沒想到應該要在下一刻變臉的阿姨，卻依舊笑著說了一句玩笑話：下次要打，打內傷就好，不會留下痕跡．
我清清楚楚的記得阿姨後面說的這些話，因為那是頗善言辭的我很難得地愣了三秒說不出話來的回憶．什麼？阿姨還讓我打她兒子？阿姨沒有要去告老師告家長的意思？我居然全身而退？為什麼他都痛到淤青了還不喊疼？內心思緒千迴百轉後，我還是擺上一臉歉意，但很虛假的表情道歉，然後很無辜的說我真的不知道出手會這麼重．
只是，我記得從那天起，我再也不打人了．
後來的國中生涯，還是黑暗依舊．我風光過，被排擠過，學會明哲保身，學會冷眼旁觀，爬起來過， 堅強過．但是，我再也沒有出手過．
赫然發現，在小學的時候，自己左手臂內側被班上所謂的＂好朋友＂用指甲掐出來的彎月疤痕，竟然淡了許多．其餘的＂只是＂破皮的傷口幾天就好了，而這個流出血的，從一開始青紅色，變得像深膚色了．如果時間是最好的麻藥，那麼我的癒合，一定是從那一天開始的，每當我回想一次他和阿姨的寬容，就像在手臂上的傷痕擦上薄薄一層藥膏一樣，那樣安定的感覺，在混沌中讓我努力不變成連自己都害怕的魔鬼．
嘿，這就是我對他的第一個，也是最深刻的回憶．這也是醜陋如我的，告白前言．
我不知道是國中的時候就喜歡上溫和的他，還是因為高中的時候我們太熟，以至於大學的分開讓人思念氾濫才愛上他的．
可是，我要說聲謝謝．
那天之後，阿姨的親切已經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讓我的內疚日積月累，到現在都開始後悔想說，早知道阿姨現在待我這麼好，當初我就算有可能被整被當垃圾，都不應該欺負她兒子．更讓我不可思議的是苦主．我那時心理準備了一個月，他這個苦主竟然沒有一點報復行動，沒有拉攏其他人不和我說話或是漠視我．反而像個沒事人一樣，對我一貫的坦然．
＂謝謝你，還把我當朋友．＂
我在心裡說過數萬次對不起，但是謝謝他的話講過更多次，因為他是個連我為什麼對不起他，都不讓我記起的人．
可是，為什麼此時此刻，我會僅僅抓著牛奶杯，眼框泛熱呢？也許是企圖讓不小心低下的淚珠，穩穩的跌入濃稠的全脂牛奶中，讓還站在我面前等解釋的他不會看見．我也不想去思考回憶為什麼讓人想哭，因為宿醉的頭痛就讓我想趁機兩眼一閉，窩回沙發上睡個回籠覺．
回憶總是模糊了真實的原貌，卻加深了細膩的情感．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