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有一些雪與火的強烈撞擊干擾著我,在日子的縫隙中像蠶食桑葉一樣日夜嚙咬著我,當我覺得生活已將要落入窠舊及庸碌的循環時,我便趕緊換上舞衣,擇一方足夠旋轉的空間,努力躍動體內潛藏的火焰,一次又一次藉著快速的旋轉,撢掉內在的憂思。
有時自己獨舞仍嫌不夠,就像白天與黑夜交替循環,而我們仍冀望彩虹來美化我們的身心靈,藉著觀賞舞展,從他人的旋轉跳躍中,我照見自己該努力修正的方向,一個舞者若不能隨時掌握瞬間的狂喜,那舞蹈生命便失去感動人的力量了。
聽完我的心聲告白後,你知解的回應說這是舞者相互激盪,讓體能、情緒和心靈層次都到達平衡,能夠敦促自己不斷成長的良方,當我觀賞舞者優美的舞姿,我自己身體內的一條藍色筋線也跟著飛躍旋轉,我的熱情也急速飛旋開來,你說坐在我身邊也感受到一股熱流湧動,我們交會一個會心的微笑,相約在散戲後一起去練舞場激發創意點子。
我們的練舞場是山邊一棟木造老屋,當初踏青而來,循著山徑的階梯拾級而上,輕盈的步履仿若與大自然連成一體,我們把正在練習的一支舞曲順著階梯旋舞而上,這一段即興舞蹈後來得到許多讚賞,我們便時常相約上山。不斷在舞碼中延展另一種創意可能,後來那一棟在山林中的小木屋變成了我們激發新舞步的聖地,許多創意之作都是在那裡開發形成的,對著山壁練舞的喜悅延續成一股不絕的動力,讓我們更加感念山靈的啟迪。
木屋的主人有時會來看我們排練,他歡喜的看著我們騰躍、旋轉,恍若我們幫他完成了年少時在心中刻下的舞動人生的夢想,那瞬間的美一直積存在他腦海,不曾因為商場的奔忙而消失,他不收我們的場租費,只要求交換舞展的數張贈票,因為每次他看著我們跳舞的神情是那般愉悅,我們的汗水便一點也不覺得鹹苦,舞動的旋律快感也增強了。
有時我們沉緬於安靜的山林,希望藉著另一種探索來扭轉舞步的情境,從大自然的風吹草動、鳥語花香中取材,去體現舞蹈優美的極致,週遭的一景一物皆是我們可以借鏡的傳媒,看著一隻鳥兒收攏翅膀,安靜輕巧的降落,我的心在牠停駐的一剎那也凝結了全身的血液,這時我想起了你的微笑轉身,高舉的右手彷彿托起了一枚太陽,我也聽見你腋下的風聲盤旋,當你以足尖畫弧盤旋而上,快速的旋轉數圈、雙足交疊、分開、點擊,而後像鳥兒一樣收攏翅膀,優雅的降落,瞬間的狂喜像火焰一樣席捲,整片草原的晚霞景緻也更加璀璨了。
我常常想,雙人舞者要達到相濡以沫、如火純青的絕佳默契境界,要付出多少苦練的汗水,才能讓兩人的血液相溶在一起啊,那若即若離的動作接近一種神秘,唯靈魂緊緊相依,才能達到渾然一體,恍若蝴蝶的兩扇薄翼,翩翩飛翔於草叢。
然後我告訴你我缺乏藝術薰陶的童年,我沒有機會學習任何一種才藝,在金門還存在「單打雙不打」兩岸對峙的年代,我的玩具與玩伴都來自大自然,你說那才是藝術最真純的薰陶,如果沒有金門鄉村的童年經驗,我滲入藝術的敏銳不會如此透明、純淨、真切。
記得有一次去參加豐年祭,望著原住民舞者甩動浪漫的長髮,仿若山水在他們身上動盪起來,他們的舞步與歌聲讓人清楚照見原我,那平原的風呼嘯而過時,盆地的杵歌也響動起來,所有舞者身上的自然擺動,都是生活的記錄共感,也是生命的色彩累積,深深被感動的我不禁想,當時間在人們身上烙下印記,最後我們能留住的是什麼?該有怎樣的表現才能讓後人記憶我們的容顏?飛禽走獸、甚至一隻黑貓足尖上自然彈跳的細膩動作,是否才是更值得我們去學習的舞蹈借鏡?四季彈奏出來的樂章,人類肢體之外的東西,是否才是我們最好的觀摩舞蹈的對象?
我們不斷開發新舞步,利用各種道具來撐開舞台的華麗效果,但過多的裝飾,是否反而遮掩了我們舞蹈的真感情呢?是否我們早已習慣戴著面具來驗證舞台人生的虛實?曾在舞台上扮演顛龍倒鳳的我們,每一次面對小丑的即興演出,依舊會產生悲涼感,這種動容是否隱藏著一種無力感呢?記得我們曾經討論過忠奸問題,不同的顏色及勾畫的紋理所表现的個性顏色,那些濃縮的象徵代表舞台因我們笑而笑,因我們哭而哭,我們希望青春的臉龐不要變成蠟像﹔那些有夢的翅膀最後不要化為塵沙,至於舞台上投注在我們身上的聚光燈,我們一點也不在意,掌聲也隨它自在的起落,我們能夠堅持並且掌握的,不過是手足有限的韻律動感罷了。
生活裡存在著種種可能與不可能,每次在舞台上展現新的舞步,測試著觀眾的接納、反應度,我總會想起金門家鄉,一座曾經歷過砲火的悲情島嶼,在堅強的歷史表象之下,它面對的挑戰是生死存亡,完全不需要測試,在砲火的威脅之下,能跳的靈魂之舞是吶喊、掙扎、博鬥、興亡,我在那一座島嶼上生活的青澀歲月,雖然沒有栽種過藝術的種子,但青春的的叛逆、可以直接與一切面對面相搏的勇氣,竟在我日後的回顧及反思中,得以通過驗證,我體內一枚靈動的創作種子,是可以從防空洞頂一塊一塊堆疊的花崗岩縫中,藉著稀薄的泥土與水分掙扎開出一朵花的,當我舞動,我心中在跳的舞碼是逃離、激烈的想要逃離我不願意承擔的有違自由、受禁錮的一切。
每次跳出活潑的新舞步,我就會覺得自己的瞳孔裡多出一間白色薔薇的房間,當我這麼形容時你總會微笑,你說我在跳舞的時候也在寫詩,寫詩的時候也在跳舞。我們的身心、舞步連結魔幻的天空,舞台的角落也是我們織夢的邊陲,我們不斷想要挖掘更多噴湧的潛意識,然而我們卻也同步發現穹蒼背後的無限無極,它讓我們萬分驚喜卻又感到卑微,練舞的態度更戒慎,也感應到狂喜背後必須付出的代價之大。
舞台上總是存在一些恩怨情仇故事、一些聲光魅影的的掌聲,當我舞動出情愛的劇情,我的紅唇也熱切渴望著情愛,緊鎖的舌根表面沉默,但在每一個迴旋的瞬間熱氣卻從心中一直灌注到腳底,化成無聲的語言躍動吶喊著。
每次在舞台上奮力奔跑跳躍,藉身體語言擺動各種歌聲,我總覺得自己在織一面巨網,我是一隻多爪的蜘蛛,不斷的擴大編織範圍,意圖捕獲更多讓自己更雄壯也更纖柔的元素,當風雨來得不是時候,我的網被吹破了,生存的本能驅使我一遍又一遍的重新編織,整個舞蹈人生的研習,對我而言彷彿是在培養面對風雨的耐力及能力考驗。
我們能舞動什麼樣的人生給別人看?又能舞動什麼樣的戲碼給自已的未來看呢?在跳過許多陌生或熟悉的舞碼之後,你說要嘗試編寫自己真正的獨角戲,獨白完全留給自己,我對你歡呼拍掌,說要當你戲中的一棵樹,一塊石頭,藉完全的沉默、靜態的表演支持你,然而舞碼尚未編出,我們又跳上另一座舞台,展演另一場舞碼,在憂鬱的藍色燈光下詮釋被命定的一個角色,詮釋悲歡離合的人生百態,什麼時候我們才能為自己跳一場最切近自己內在的舞呢?我們一起等待著。
走下舞台,我們喜歡閒聊一些事過境遷的往事,戲後的人生總是有鹹有苦,當我們拿出劇照回溯過往,發現無心的隨緣偶遇才是最動人的片段,那些我們珍惜的瞬間的狂喜,記憶如此清新動人,我們跳躍過的舞台,是悸動永存的空間。我常想,舞台是怎樣的強烈影響並且支配著我們的命運啊!我們所喜歡的雙人舞,催促我們一再重複練習更貼近的可能,你常說,我們要跳脫皮膚表面的摩擦,直接進入心靈的對話,靠著彼此的陪伴,四季都要常保喜樂,謙卑的向土地與大自然中的蟲魚鳥獸學習,最好能把自己化成花草樹木的一部份,那麼我們的舞步就會更具說服力與震撼力。你說,我們有時還必須跳脫自己,變成一個旁觀者來觀照自己的身心靈,釐清真實與虛構的存在部分,唯其如此,獨舞時才能釋放出圓滿的力量,不會被寂寞侵襲,能夠常保圓潤的舞動人生。
你說,一個優秀的舞者,即使身處在不協調的人群中,也不會覺得孤獨無依,因為舞者的一舉手一投足是直接連結萬物的,為了保持舞台上的精華演出,我們得隨時調整好自己,即使在擁擠的生活中,面對許多阻攔與牽絆,我們仍要保有一顆高貴的心靈,因為它能飽滿我們的舞台生命,我們追求的是一種良質的沉澱,要絕對避免庸碌的焦灼不安,更忌諱花太多時間去糾纏瑣碎的生活,如此,我們的舞蹈生命才能不斷更新舞動,能夠感動自己以及觀舞的人。
這些話,都在我跳舞的時候滲入身心,在跳躍騰飛的時侯劃出一個圓弧,我在那溫潤的圓中看見了自己內在的光,可惜一次旅行歸來,我們常去練舞的山林中的木屋,竟在一場大火中變成了一片廢墟,望著一地狼藉的小樓殘片,我感到一種泫然的惆悵,後來我們因此被迫中停了一段練舞時間,那階段正是我們想突破雙人舞的重要階段,停舞的心思自是一番繁複糾結的曖昧無趣。有些讓人悲傷的事遠了,記憶卻更推近一步,我對你說,我在乎的人與事就不會有時空距離的問
題,因為時間在我心裡是流動的水,記憶中的人與事發生的順序為何,孰遠孰近都不是問題,因為黑甜的部分總是沉澱在較底層,而淺紫粉藍的記憶則浮在記憶匣的上面,那些黝黑或淺白的記憶位置並不見得是真正的位置,就像被水流推擠浮昇的物件,誰也沒有固定的位置,命運對它而言是不斷的漂流、接受外界的流變。舞台上的光圈隨時可以將舞者化近為遠,化遠為近,但我們心裡的距離是可以不受光圈時空拘束的。
在暫停練舞的階段,我一個人四處遊走,我周圍的人在不同的職場繼續過他們的日子,我回味著與你相互切磋、追求雙人舞默契的過程中,許多寧靜、低緩而優美的體會,它讓我學得往內注視的方法,認知舞蹈的奧秘之所在。但一支舞碼能實際貢獻給人的十分有限,能夠無窮賦予的是靈魂的安慰,而這必須要靠人與人彼此的機緣互動,否則一切不過是雲煙際會罷了。
我們追求的舞台真面目是什麼?瞬間的狂喜在我們心裡的定位是什麼?每次獨舞時,我會想像自己正在攀爬一座高峰,我努力在心裡留存一方淨空,期待自己可以繼續開發未知的能量,我一直在追求一種脫俗的清澈表演,相信生活中的苦惱可以轉化成更深沉的力量,我一直相信,唯有單純的人才不會有庸俗的感傷,唯有長根的思想,才能伸展我們的手腳,讓我們旋轉得更快,跳得更高更美更優雅動人。
生活中總有一些優美的質素讓我深深著迷的視著,當我們恢復練舞,舞蹈動作變得更細膩而緩慢,我們和周圍的關係也更親密了,在舞台上,我們體驗了更真實的生活,與人群搭起一座溝通的橋樑。反而舞台下的生活,不容我們真正釋放自己。為了跳出台上與台下一樣美好的互動、人生。我們經歷了一些磨難,它讓我明白我們跳雙人舞時該互襯與烘托什麼,我們都在不斷學習愛的表達方式,雙人舞的默契讓我們雙雙高飛到一種絕美的純淨境界,周邊的人事物都消失不見了,但其實他們都存在著,而且目不轉睛的盯看著舞台上的我倆,我們是一體還是雙身,不在於我們的舞跳得多有默契,而在於我們的存在是被接受還是被批判。
你說,唯有純粹、無垢的東西,才能激發我們向內生長,我們無須隱藏什麼,也無須悲哀的去承擔人因軟弱或自省不夠而滋生的疑慮與猜忌,我們在舞台上所要跳出的優美景致,也是我們整整一生想要達到的生命標竿,我們必須獨自在內心進行一次又一次的蛻變革命,學習承受一切,自己摸索成長,如此我們在騰空躍起、舞向未來時,雙人舞才能推進另一種境界。我說,是的我明白,愛是愛你所愛、也是愛你愛人所愛、更要愛一切值得愛的,我必須把握每一次粹煉的機會,將記憶摺疊起來,只接受騰起飛躍的舞步,如此生命的悟性及靈性才能提昇,我們才有能力及契機在彼此的內在核心互相穿透,並且源遠流動一種不絕的美,享受瞬間的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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