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道樹灑下了細碎的花瓣,優雅的降落在我的車窗玻璃上,我被一種莫名的東西撞擊,眼裡浮起一片潮意,正熱切趕去見你一面的我有一點茫然,一段時間未曾謀面,再相見你已改變了身分﹔我完全無法想像,遠離凡塵之後的你,會再與我分享什麼心靈話語,我又能在你面前發出什麼內在的聲音,那些我們曾經共有共享的點點滴滴,是否依然鮮嫩的存在,還是已經被掩埋、隔離了?想到你受菩薩戒前燃戒疤的情景,想到你還沒與我分享過的受戒心得,想到我眾多不同領域身分的朋友中,又多了一種比丘的身分,我心中的波濤洶湧起伏,我還沒有準備好迎接你的新身分,而你已先一步帶著充滿法喜與感恩的心情,準備交託給我你已放下的一些凡塵俗物。為何接收你的「過去」的那個人是我呢?為何?只因為我曾經把真心的一面攤在你眼前,而你信任我將會延續你已無須再深涉的凡塵中的「未來」嗎?佛門與俗世是一牆之隔的兩個世界,還是千重山萬重水的距離?為何我應邀去見你的路這般難走,心情這般繁複糾結?
每次心情跌宕起伏時,我都會選擇遠行,帶著畫紙走到遠方去彩繪,一邊寫旅行筆記與你分享,這些文稿與畫作中隱藏的私密心事,只有你懂,因為我只會對你說。每次我選擇回金門家鄉去遞一個新案子、進行一個新的創作計畫時,你總是說:「人生面臨不得不蛻變、必須脫胎換骨的時候,最好回原鄉一趟,再踏一遍故鄉的泥土,才會知道該扭轉什麼,不能改變的是什麼?因為從『原點』出發,才能獲得真正的生命、成長泉源,它就像你身上的血一樣,一直在你體內循環,直至生命以終」我真的相信了,每一次返鄉都帶著責任與使命感,勇闖未知的領域,也依靠創作熱情與逐年累積的資歷勉勵自己,繼續前行。
剛從金門家鄉回到台北的我,腦海仍充滿一片寧靜樹影,如果崇尚自然、寧靜的相知是我們共通的信念,那麼佛門與俗世應該還是有一座橋輕鬆的架在你我之間,隨時可以互聯。只是剛飛離家鄉的海域,我很難相信你竟以不同的身分迎接我歸來。總以為廟寺應該建在深山僻林的我心裡有一種抗拒,不太認同接受出家後的你,行腳卻落在一條熱鬧大街上的寺廟,某種疑惑使得我的車行速度放得很慢,記憶的影帶卻轉得特別快,似乎要在我見到你之前,催促我調理出一種出塵的心境,好連結上現在的你,貫串我們曾經綿密的互動與相知相惜﹔然而,我終究還是在綠燈亮起,車窗上的花瓣隨風飛去的一剎,眼淚流了下來,也許,在暢快的傾洩自己幽微複雜的情緒之後,見到你剃度後的面容,我可以用清澈且坦然的眼神面對你,包括我們過去的那些塵緣。
我把車子暫停路邊,藉以安定自己澎湃的思緒,即使遲到一點時間,你也應該包容我長長髮絲的糾結情懷,再也沒有三千煩惱絲的你,應該比從前更能體恤我吧。
從前你總對我說:我們要勇於探索自己心靈最深的地方,時時往內自省,當認真生活的態度淡了、渴望的感覺沒了、對事物的興致消失了、熱忱一去不復返了,開始出現冷漠的跡象,那表示我們的靈魂可能已受損了。
我積極的往內在伸展,選擇詩來催發生命的活力,希望改變世界在我眼裡的樣子,而美也從詩的靈魂中,煥發出色彩、和諧、瞬間的悸動﹔一首好詩總也探索了「靈魂的奧秘」,因它是人類最內在、最富靈性、最值得珍藏的一部分。
我們曾經談論過靈魂的本質、構造、發展、屬性問題,探索它在夢中是以何種面貌現形?你把畫了諸多紅、藍色圈點的精神分析書籍給我,希望我重溫你熟讀過的地方,體悟靈魂必須接受磨練,人生的目標必須定在高尚的追求上。
你特別抄錄佛南度˙裴索(Fernando Pessoa)的《在黑暗當中肆虐,那風哪》一詩給我:
「在黑暗當中肆虐,那風哪
轟隆隆的呼號,一直呼號
我的思想,空無一物
除了它不停歇之外。
靈魂裡的內涵,似乎
就是黑暗,在那裡愈變愈硬
吹送出瘋狂,因為
想要了解。
在黑暗當中咆哮,那風哪--
沒辦法掙脫那裡。
我的思想--我困在那裡
一如那風,困在空氣裡。」
我明白你希望我能像雲朵一樣隨風自在來去,不要被侷限、受困在任何環境中。當我在島嶼之間移動,我也相信自己已漸次走出自己的路,但,什麼是我們生命旅程最後的追求呢?初習佛法的你,當時是否已為自己埋下一枚出塵的種子呢?
化解癡迷貪嗔,莫為其所困,明瞭一切瞬間皆會飛灰湮滅,要看透人生的真相,建立精神上的主體,你說心靈清靜了,才有生命的桃源淨土,而「慧解」是極為重要的,待人接物皆是修行,要懂得禪學的明心見性並非枯坐冥想可得。你說:想佛之心雖去「我執」,卻未必能去「法執」,一心想成佛,佛就成了障礙,即是墮入「法執」﹔你說你領略了「人成即佛成」的道理,信佛、禮佛、學佛,唯求一個正「信」的心而已,而這一切唯有智慧,才能收到功效。
當時的我正追逐著愛與被愛、了解與被了解的感覺,之於你的一番發現體悟,我是隔著一層距離在受惠的。
你說:「 深刻的愛,應該要穿透被愛之人的形體,沉浸在一種極致的思念裡,在心裡不斷與之對話,形成一種更堅強永恆的愛!」
我無法真正明白,因為要求一切「對等」的我,特別是愛,永遠都等待不著同步且相等的存在,我總是覺得孤獨,情緒總是在雪火裡煎熬﹔我聽見我的血管裡有野性的聲音在高亢歌唱,我發現自己總是直接用肉體迎接戀人的熱情需索,肌膚之親也許是戀人們最輕便的語言,但那語言總是說得太多卻又太少太稀薄,像所有的飽饜滿足總是很快又面臨下一次的飢餓一樣﹔當我身陷持續不退的情愛高溫、清寧的寫作生活不斷被干擾、深深感覺受挫時,我變得很不快樂,仿若被俗化的慾求裹住、被肉體無止盡的需索干擾,而我也越來越厭倦這種侵擾,迫切的想要高飛、高飛,遠遠飛至其他鳥兒望塵莫及的高處,但每一次起飛之後我又甘願自動滑落下來,回到我貪戀的窩巢裡,繼續下一次的綣繾,再循環一次怨艾,最後我到底是懂得知足?還是會更貪婪了呢?
你說:「所謂的『結合』,乃是愛人之人和被愛之人,合而為一的完美結合和配對……結合應該讓相愛的兩人推進到一更新層次,注入更新的生命力,而將潛力和毅力拉到更超然的層次……」然而我總是覺得孤獨,希望有一扇門可以推開進入後便不需要再出走,也不再覺得徬徨、空洞,然而沒有那一扇門!
你說:「真摯的愛不在道德與法規的批判範圍,打開通往錯誤但也同時是神聖的愛慾之門,你只有堅持無悔的前行……你必須讓全新的愛注入你的生命,讓你的生命因而完整、開啟新的創作力、新的靈性生活,那麼一切才算完成。」
在你南下禮佛的日子裡,我一個人坐在圖書館裡翻閱著「心經」、「六祖壇經」、「金剛經」等經書,那些你曾經受教的法師,那些你圈點得密密麻麻的經書字句,
一字一句敲著我,陪伴著我的寂靜日子,過去我總說自己與佛無緣,你總說不急不急,時候未到而已,南下之前你把最心愛的詩集贈我,在書扉上題字:「學詩如學仙,時到骨自換。」
我將詩集精讀再三,似有所懂似有所悟,我們曾經執著的內在宇宙、以及我所追求的愛的世界、我珍惜的小小詩王國,總是那麼奧秘難懂,我又再一次在深夜裡思索得失眠了。
我仍舊懷疑,人們在真實的生活中是否成功扮演了自己希望扮演的角色?我幾次在你帶領下一起讀詩、讀經,臉上一直微笑著,從來不曾有人帶給我如此安定的感覺,因為從你身上我明白一個道理:唯有對自己有更好的期望,才能使自己更臻於完善!
我們一起讀過的一本書,作者寫道:「人生在世,真正重要的是領悟倒有一件事是自己真正要去做的,有一個人是自己真正要去愛的,只要領悟到這一切的意義就好,那人生也就不再有什麼受不了的痛苦,也就沒什麼遺憾了。」
是嗎?我大概領悟得還不夠深不夠透徹吧,因為在愛的經歷裡我總是覺得痛苦和遺憾,我說。
那作家寫出了一段好話,但她真的領悟到了嗎?她在追求完美的那一件事裡曾寫道:「我一生中所完成的其他成就都不重要,如果我能有一件創作成品達到我在藝術之路上始終向內注視的那個目標,我才是真正不虛此生。」但年輕的她選擇用一把水果刀深深刺進自己的胸膛,這樣的死亡結局讓人感到遺憾,我也因此時常憂懼著自己「向內注視」的深度是否不夠,不夠去面對生活上發生的挫折,不夠去支付一切我所想要擁有及保存的東西!
啊,我是為了這些困惑而去閱讀佛經的嗎?那我的未來又能有什麼改變呢?我問。
你說:「不要貪執一個永恆不滅的妄想……不要在緣的碰撞間,產生情執……一切好緣、壞緣,都是過路客。」你說你潛心向佛是為了要和自己的生命結合在一起。
那我呢?只能繼續在凡塵中翻滾的我該怎麼辦呢?
你說:「那就在塵世中繼續淬煉自己的靈魂,努力當一個玄妙深邃的詩人,並非所有學習佛法的人都要選擇退隱,避開人世,因為更重要的是『生活的智慧』,而
『慧』是需要力量的,力量不夠,便會產生驚、怖、畏的現象,要去耕耘一畝覺悟的田,一方慈悲的田,不小心碰到障礙時,也要學習怎樣改變方向,不斷學習超越,還給覺性本來的面目……那也是面對三世因果、六道輪迴、讓人無法平靜度日的五個心魔--貪、瞋、癡、慢、疑的時候,人們所該努力警醒自己,從中去獲得啟發的。」
因著你禮佛的點化,我潛入與自己對話的寧靜,有時我聆聽的靈歌以人類最初的純真決定節奏,它唱出人們心底質樸而熾熱的感情,那音樂讓我覺得平靜和喜悅,它在我耳裡並不亞於梵音,我漸漸明白我們的距離並未疏遠,一隻羽毛美麗的鳥兒,不管牠飛往哪個方向、即使飛出一般人目力難以企及的高度,牠也將一直是人間最美的風景之一。
你說如果我們內在最深的地方一直感到空虛、痛苦,那是因為已趨近「失魂
」,看見我表情的凝重,你遂特別寫給我一段毛筆字:
「靈魂在飽經磨難的扭曲面目之下,總是隱含著生命的真相,存在著一些掙扎與痛苦,在想像力將異常的狀況扭曲成新的型態時,我們便會驚見,靈魂從他先前隱匿不顯的地方,驀地出現,至於肉身到底是跨越而過還是妥協屈軀而過已無關緊要,因為抵達目的地是人生最重要,也是眾生唯一的看見與寄託。」
有時我在大自然的蟲魚鳥獸身上更清楚看見人性問題 ,這種跨越性的看見及殘酷影像的有聲閱讀,讓我想起我們一起閱讀的《浮士德》,那掙扎在光明與黑暗之間的靈魂,早已明白預告了人們墮落的必然性,而精神危機的存在及人世間不曾停歇的天災人禍,不過是小小的應驗印證罷了,當我對你述說自己內在的困境時,我也不過是在生命成長及老化的過程中,進行一場像蟬蛻般的自然運動而已。
愛,喚醒了人體內沉睡的靈魂!我強烈的愛憎,為我帶來一些災難,唯你看見我本真的一面,包容並且告誡我說:
「要從浪漫的情懷轉進真正的愛,而這需要時間來學習,愛乃從狂野慾望中淬取出來,在所愛的靈魂裡灌滿了愛,便也抵達了生命的極致之美!」
有一次我閒逛夜市時突然與一具骷髏相撞,嚇得我尖叫起來,雖然很快發現他只是新開幕的一家店製造的噱頭道具而已,我仍在信上告訴你說:
「這件事讓我感到驚慌與悲傷,即使我們熟悉一具人體的機能、每個器官的位置、名稱,我們仍不能接受骷髏的樣子,彷彿沒有肉身包裹骨架,靈魂也就失去了依附,但如果人群只是肉體的大集中營,人與人之間缺乏精神靈魂的互動,高智慧的人類,將變成最孤單的動物,因為彼此無法形成真正的陪伴。」
你回信說:「我們要培養靈魂中朝向根源推進的內在趨力,要勇於發現自己感覺深處的根源,一切從心靈、智慧、感覺出發,要努力將累積的能量釋放出來,要明白勇氣、誠懇、率真永遠沒有太多的時候……」
生活的災難,使人的精神生活更加深刻,有能力從外在的痛苦環境中抽離,回到豐富的內在精神生活中。過去,在思想的交流上,我們曾經一起種植了一株理想樹,那樹上結的不管是詩歌、繁花、喟嘆、眼淚,或其他點點滴滴,都是我們真實的擁有、發現、感觸、看見,許多的契合與分享、砥礪與切磋、真實握在手裡或儲存在記憶裡的,我都記得並且謙卑的願意相信,不管身處在紅塵內外,我們的詩心永遠不滅,彼此只會更親近。在下一個綠燈亮起時,我將把車速拉升到平穩的速度,藉著前路燈光的指引追尋自己內在的一個圓,我將把這個必須互相包容、體恤、信任、交握雙手形成的圓送給你,代表我們之間永遠的情誼,永遠的開始與結束,並且無窮無極限的擴充、繁衍一個更美滿的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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