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翻開相簿,發現記憶中的一切不停在轉變,就像我一直在長大、蛻變、衰老,但記憶卻又回到童年鄉居的老屋,我新做的一個夢裡,我又躺回古厝的舊眠床上,雖然生活中發生的故事早已遠離金門家鄉,但夢鏡卻可以移山倒海、扭轉時空,所以長大、離開家鄉的我常常又躺回熟悉的舊眠床,回到童年的時空,因為這樣的夢一再重複顯現,我已不再感到迷惑或惆悵,夢醒時默默回味一番,坦然讓眼前的日子繼續過下去。
過去,在四季的窗口下,我換穿不同的衣裳,在不同的風景裡留下微笑或皺眉的表情,我總會感到一種迷芒,到底我在四季變化中,留住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照片中的蛛絲馬跡,又洩漏了些什麼?變與不變又具備什麼意義?我在一座城市中遊走、成長,接受溫度的變化,添加或遞減衣物,與周遭的人群互動往來,共同呼吸一棵樹光合作用誕生出來的氧氣,從一枝草一點露裡觀看人生,明亮或潮濕的感覺裡,有的季節近了,有的季節遠了,我有時走在陽光裡,有時來到小溪邊,唸一點點詩,畫一點點畫,季節更替之間,存在著許多人間的奧秘.。
季節的顏色該怎樣調配?該去哪裡才能尋到自己真正喜歡的?沿著老街的騎樓走,看得見的表示繼續保有緣分,看不見的真的都已經消失了嗎?街上的咖啡香聞起來十分濃郁,泡茶的樣式也越來越多變化了,但寂寞的感覺未減,憂鬱症患者一天比一天增多。有人心靈一直暢快馳騁,有人被庸碌深深俘虜,有人自我侷限在心牢中,有人等待春天到來。
城市中仍交織著各種與自然相逢的可能,我有時獨自驅車去山裡拜訪熟悉的老樹,有時和朋友去垂釣,雖然缺乏看釣竿的耐心,但我釣山、釣海、釣雲、釣閒情的技巧卻勝過許多釣客,我也不擔心釣地球被人譏笑,或者空手而回鬱鬱難堪,我總是興高采烈的在山中、水邊閒晃,雖然比翼翱翔的知音難尋,浪漫的黃昏只有晚霞相伴,但我對朋友是包容的,因為我我喜歡與各式各樣的朋友往來,體會不同風情的四季人生。
長翅膀的春天很容易就飛走了,所以我都趁早穿起春裝,也喜歡到街上閒逛,欣賞人們身上俏麗活潑的色彩,有時賞花的路上堵車,我也不會急躁,有這麼多人一起禮讚花季,已是一種數大為美的動人旋律。塞車時在密閉的車體空間裡,我正好可以把喜歡的音樂輪流聽一遍,因為擅長當獨行俠,喜歡獨自駕車獨遊,我難得和朋友同車出遊,所以遇上大堵車也是可以忍耐的。
好音樂不管與誰同聽都是優美的,包括憂鬱的「黑色的星期天」。據說那音樂是創作者與他的女友分手後在極度悲慟的心情下創作出來的,因為流露出懾人心魄的絕望情緒,導致數以百計的人在聽了它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幾個朋友擠在一輛車裡交流心裡的聲音,一邊高唱自己喜歡的歌,能夠強烈引導或干擾他人情緒的人,都具備獨特的創作天分,那既是恩賜也可能帶來詛咒,我從未看過任何領域的天才不是熱情奔放又憂鬱痛苦的。平凡人的一生,值得尊重,那些有勇氣承擔瞬間的狂喜和毀滅的人,我更要為他們歌頌,在萬物萌芽的春天裡,我的思緒也跟著飛揚,我可以理解木棉盛開的爛漫生命,以及它從枝頭掉落時依然燃燒的激情。我也可以理解,櫻花為何要整朵壯烈的掉落,而不是一瓣ㄧ辦的枯萎、凋零、隨風而逝。那花開只能璀璨、無法自持只能整朵掉落的絕美,在春天萌芽時就已埋下伏筆,不容其他季節加以干預或扭轉什麼。
缺乏觀察,就看不見好風景,把窗推開,景深會更好,腳步放慢一點,用新鮮的眼睛去看待一切,我常常如此提醒自己。
春天驅車經過綠樹夾道的道路,我會把車速放慢,心裡充滿了感激之情,搖曳的樹影在車窗玻璃上映出斑駁的光影,人也感染了許多滋味,包括青春的氣息、物的詠嘆調、逐漸衰老時接收的新智慧。
我的一個「鳥人」朋友,從公車窗口看見一群飛鳥飛向一座公園的方向,他便會積極的尋線去探望牠們,他說儘管這是一座現代鋼筋水泥叢林,總還是偶而看得見一隻紅尾伯勞,感覺比在鄉下看見更加動容,他會趕緊用相機捕捉下來,我的書桌上就有這麼一隻神采奕奕的鳥兒,鳥人朋友的攝影傑作。我也曾千里迢迢的搭船去無人島拍燕鷗,想望著有幸拍到一對瀕臨絕種的神話之鳥,只是事與願違,暈船吐得死去活來,連拿相機的力氣都沒有,只好把相機交給鳥人朋友,託他隨意喀嚓掃向無人島的天空,後來照片裡我所看見的比我能拍到的多出更多,因為我把自己的眼睛出借出去,換回來更多雙擅於觀察、紀錄鳥類的眼睛,包括那隱逸在鏡頭外的神話之鳥的眼睛,包括春天的眼睛。
春天也是讀書的美好季節,但如果知識讓人變得冷漠僵化,那就要選擇抽離﹔不妨問問自己以及就學中的孩子,認識多少野花、野菜、樹種、鳥類?不要忘記了植物園的存在,那是一座值得一去再去、在不同的季節不斷學習、觀察的園地,雖然並非每個人皆是自然觀察者與探險家,我們也早已習慣在狹小的居住空間成長、老死,但四季中只看到幾棵灰塵僕僕的行道樹,總還是不夠的,不是嗎?春季裡,我似乎都用一種等待的心情度日,有時一個人,有時和朋友一起,我們等待最好的光圈、構圖、氣氛,面對一條河、一隻鳥,帶著相機、腳架、望遠鏡、等待、守候、觀看、思考、探索,眼前的一枝草、一點露,都是動人的。
當我從學生的位置轉換成站到講台上,扮演人師的角色、也深深體會春天是值得為它付出更多閒情時,「春假」卻被取消了,我心裡充滿了遺憾,我一直認為,春假不只是數天假日而已,這是一個讓莘莘學子走進大自然學習的大好機會。然而春假取消了,因為我們對節令的感應力不足,我們只知道有春假名詞,但從未真正思考它的價值意義,所以未能把教室移到大自然中,完成一個季節的美育教學。
因為童年是在金門鄉下度過的,知道夏日是最好晃蕩的,我一個旅行家朋友,常向我推銷一種晃蕩度日的夏日哲學,表面看起來容易,無需做任何預設或準備,但真正要實踐是有困難的,首先高溫就讓人心浮氣躁,尤其習慣冷氣房中工作、思考、完成一切的人,一離開控溫場域,整個人便癱瘓了﹔因此我特別佩服我那不開冷氣、不吹電扇,僅以冷水澡降溫的朋友,他對我說:「 一個最好的都市,夏天應該要太熱,冬天應該要太冷。」我半信半疑,努力尋思這道理所在,又把梭羅的「湖濱散記」再重讀一遍,接著我聽到一個詩人朋友說他最喜歡夏天,因為獨居的他在夏天喜歡赤條條的裸裎自己,他毫無隔間的居處有一面廣角窗,終年面對天空浮雲,從不遮以簾幕,保守的朋友問他,不擔心對面鄰居抗議,責怪他嗎?「不怕」朋友說,這種喜歡夏天的理由和人都是我所欣賞的。
慵懶在夏日是可以被諒解的,奧熱使得夏天特別熱鬧,尤其是帶有荷香的水邊,賞荷、畫荷、攝影,池邊的人群臉上都蕩漾著獨特的夏日風情。
來上我寫作與畫畫課的孩童也都是喜歡夏天的,就像冬天不怕冷一樣,他們夏日也都不怕熱,我觀察許久才發現孩童身上具備有自然的調溫器,他們像寵物一樣都是被寵愛長大的,天地特別厚愛未來的主人翁,孩童獲得的恩寵,讓他們的身體能自動調溫,而純真、好奇、熱情是最佳控溫器,所以在極冷與極熱的天氣裡,我都得和學生互換身分,教學相長,才不會受限在冷氣房與電暖氣中。
在另一片山野,我的「 綠人」(自然解說員)朋友帶著採集箱,熱心的在為一群小朋友服務,告訴他們要用尊重、安靜的態度接近大自然。而我喜歡在晴朗的假日下午,帶狗去公園散步,晚上則帶著體貼自己的浪漫之心,在咖啡座和朋友閒聊,有時那精於在夜間晃蕩的朋友會來邀我們去漫遊,從高處往下看台北盆地,燦爛的燈火確實是夏夜動人的美景,這悶熱的一季,因為有愛與美的存在,也就不至於太難捱了。回到金門時,不同的島嶼風情也自然入鏡,那連結童年鄉居的記憶,也喧鬧成夏夜裡一片繁星燦爛。
秋天是容易讓人動情的季節,我的畫家朋友如是說。溪水邊有暗香浮動的野薑花,等有心人彎下腰來,吻一吻她的芳香﹔楓樹在山中熱情的變裝,顏色越穿越火紅,企圖勾動整城的人潮來看她表演。生性淡泊的我不愛湊熱鬧,我只喜歡一個在山中看芒花,從耀眼的亮白一直賞到滿山遲疑的灰白,我的心情隨著風聲起起伏伏,愁緒也習慣性的託付給舞動的芒花,但能與大自然直接對話,讓我學習到更好的平衡能力,即使生活遇到挫折,也不至於在谷地耽溺太久。
我常想,懂得四季循環的道理,欣賞各種變化的人,自我學習和調整能力必佳,當都會的憂鬱向四處蔓延時,如何在秋光中照見自己顯得特別重要,秋風秋雨愁煞人,如何化解虛飾及偽裝,從大自然中獲得足夠的力量,安然迎接冷冽的冬天,這是要比春日閒情、夏日晃蕩度日要來的更艱深一些的,喜歡秋天的我,常常覺得這個季節賦予我更多更深更遠的啟示,屬於我的一些成長經驗以及美的瞬間感動,總是在秋天發生得特別多,成為我日後生命能量的累積與儲存,因此秋天對我而言也是一個充滿感恩的季節。
我那對季節變換特別敏感的詩人朋友,順著節令寫詩,剛寫完<秋分>、<寒露>,緊接著又熬煉出<霜降>一首詩,我們常繞著節氣的話題轉,情誼也在節氣變化中累積得更濃郁,這讓我聯想到我對詩的執著與熱愛,一定也是獨特的秋天情愫累積而成的,那種體會和需求是依傍著心理的感覺及當下的需求而誕生的,我的美麗小小宇宙是我的詩,我的愛,以及整個秋天。我後來畫了一個系列的畫作「二十四節氣」,費了許多巧思去感應季節,也詮釋我心中的季節變化,那系列畫作因為付出十分深沉,在創作時每日都要熬到三更半夜,為了鍛鍊體力我每日深夜都去游泳,當「變身˙二十四節氣的玩美女人」畫作個展順利推出時,我才發現在一季中我竟然胖了六公斤,那是我初次體驗「肥胖」的滋味,畫展開幕時我翻遍衣櫥都找不到合適的衣服穿,後來只好戴上一頂紅帽子遮醜,那頂紅帽子讓我隱身起來,幻化出一個苗條的自己,可以自信的捧著繫有鮮花的麥克風,真誠分享自己的創作心路歷程,那第一次發胖的經驗,讓我明白人的有限與無限,精神和肉體的親密關係,我後來在創作的天地裡可以更自在的飛翔,與那二十四幅辛苦完成的畫作息息相關,它讓我了解一個女人的心事牽絆,是可以讓她衝激出更多的創作潛力及火花的,就像愛情。
每年的冬天,我都是首先從市場體會到它的氣味的,因為台北居家樓下便是傳統市場,冬天的濕冷、人體摩擦的溫度感、雞、鴨、魚、肉、蔬果釋出的季節味道,匯集成十足傳統東方的情調,冬令進補、圍爐團聚的話題在市場間傳遞,我縮著脖頸,在人群中鑽來鑽去,體會年關近了的市場風華,人們似乎習慣在陰冷天藉口腹的滿足回饋自己,也喜歡用熱情洋溢的喜事來拉攏感情,因此筵席增多了,紅帖也增多了,冬天也增加了一些特別的味道,包括故事。在冬天,我聽到的故事最多最長,大街小巷、山巔水媚,有人的地方就有故事,因此我喜歡窩在溫暖的沙發,延長夜讀時間,體會冷冽冬季裡、蟄伏情狀背後的生命躍動,冬天裡看不見雪花飄飄固然是一種遺憾,但無雪可賞的冬天,還是可以從他處獲得另一種驚喜補償的,至於要選擇什麼來填補,就得靠自己去運思籌畫,即使躲在冬夜的暖被中,也是可以慢慢細想醞釀的。
我的登山朋友常對我說:不要受天候的影響,冬天吹一點寒風,回家時溫暖的感覺會更強烈。因此冬天的山水對我來說也不會陌生,我們幾個山靈的擁護者,喜歡呵著手吐出一圈白霧熱氣,在疾風中進行一場挑戰性的攀登,冬天,當你爬山爬得更高時,更貼近原野時,體會到的不是寒冷而是溫暖。
四季,打開我的心我的眼,它永遠不會關閉,山上、湖畔、公園、溪口、農場、溼地、花田、海濱、庭院一角,無處不風景﹔花開、鳥飛、風吹、蝶舞,大自然的一切是需要我們用心神領會的。心情是自己一個人的,即使在四季不夠分明的台灣,戰地風味綿長的金門,每一個季節的移轉仍有清晰明顯可見的軌跡,注意觀察一棵樹,你會發現那綠色層層疊疊洩漏許多時間的奧秘給你,從淺綠、嫩黃、微黃、金黃、秋黃、老黃、無聲的變換,只能透過清澈的眼、耳、鼻、舌、肌膚來發現,體驗它們攝人心魄的美。
春天,你家種了幾株花幾棵樹?夏天,你嚐過幾種冰品?秋天,山上的落葉翻飛,跳的舞碼是什麼?冬天,門窗緊閉時你累積了多少心靈之書的閱讀量?大地之窗永遠開著,四季,打開你我的心、你我的眼,我們閃動著愛與關懷的心與眼,也要永遠敞開,配合四季的節奏、旋律飛舞,那麼,美才會長久進駐我們的心靈,我們的生活才會像太陽一樣有光,像星月一樣燦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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