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詩創作上,夢公是我的啟蒙詩,一路提攜、帶領我進入詩的純粹境界,因為有這一忘年之交,我的詩世界變得很優美,有一次和夢公談及長詩,他說:有的人寫長詩是:「開疆拓土、好大喜功」,帶著「英雄主義」心態在寫,而這種心態是要不得的,就像寡婦抽鴉片兼養姘夫、武則天縱慾設鏡室,都是「過度放縱自我」,只有「殺傷力」而無助益,另外他又舉了「何其芳」的詩「有客自塞外來/說長城是一隊奔馬/正在舉頭怒號時/變成石像了……」他認為此詩至此已足夠了,後面皆屬多餘,因為一首詩的「精神層面」若已足矣,再多寫一句便成蛇足;而長詩仿如「節肢動物」,必然的是要節節相扣、一路貫串到底不可,他認為長詩若是不足,就不必靠充字數來湊和完篇,他說:「堆磚塊也可以堆到三千尺高,但那絕非藝術品」……「偉大」與「巨大」的不同,即在於前者具備了深刻的思想、卓越的藝術表現,而後者只是「數大」而已………而「寫作是一件莊嚴的事,騙不了人,也騙不了自己」。
夢公「自我要求」極高,也不喜說「違心之語」,他不喜歡的詩人或詩作,他便絕然避之,看也不看,買也不買,他說:「這樣就可避開可能被問、又不好「直言不諱」的麻煩。)……因為有這些提醒,我的詩創作之路也有了借鏡和典範,不至浪費太多時間摸索,撞得頭破血流。
因有有詩,有夢公詩中的「細雪」為伴,我才沒有過早溶解於大地,我尤其喜歡「細雪之三」,陶然於Rainer Maria Rilke的「美之為美,廣大之為廣大,皆胚胎於孤寂」,而夢公的寂寞、細雪的寂寞呢,他在詩中說:「是否有意比季節的腳步早半拍?/與寒冷同日生/你,細雪,老天的么女/小於梅花十三歲的弱妹 /永遠堅持拒絕長大/十三歲。/一生下來就十三歲/而今眼看十三個十萬光年都過去了/你,依然是十三歲………/甚麼樣的蠶結甚麼樣的繭/吃甚麼樣的桑葉。畢竟/時間如環無端空間如環無端;畢竟/求未必得,不求未必不得──/知女莫若父的老天夜夜夜夜/自至深至靜至甜至黑的井底笑出聲來」。
夢公說:人生要學得「放下」,但放下是要講究「手段」的,手段不能為放下而放下,而是要自自然然的放下,從要求自我做起,「心不負人,面無愧色」。
從夢公身上,我看見一個道理:「倘若一個人承受的痛苦越大,他生命能獲得
的尊嚴與成就越高」以前當我關心的問他近況好不好,他在回答「不好」後總加一句「不提也罷」,後來他的說法是:「沒有痛苦就是一件快樂的事了。」而我想到的是:「真正的苦是不能說也沒有言語可以描述的」。
每次我跌落至深的情緒谷底、發出唏噓聲時,夢公總語重心長的安慰我說:「誠中、形外,此事殆不可強為也」然後我會在他的眼神中看見一些讓我既安慰又神傷的東西,記得有一次聚會結束,返家途中我的眼淚一直淌個不停,遂邀他再到家中一聚,他說可以來談一談「心經」,結果我們相對坐了個把鐘頭,連一句話也沒說,也沒看對方一眼,而我一直無聲的流淚、擦淚、流淚……他也沒問我到底在哭什麼﹖啊,如果我知道答案,應該就不會哭了,這種無聲的哭泣、難以言說的苦境,總是要在很久以後,才會明白箇中的緣由及道理。
夢公曾寫道:「法國大詩人Alphonsede Lamartine有句云:淚是神祕古怪的東西!它能輕搖那樹,讓果子從樹頂上,死心蹋地的落下來。竊謂:淚為萬靈之藥餌。自淚自流,可以滌罪;若為他人而流,非但可以破寂寥,澆塊壘,洗臙脂,甚至可以起沉痾而肉白骨。至於棒瘡,皮肉之苦耳。釵黛之聲息才通,目始交,辭未吐,而痛已止,苦已除矣。」
而夢公知人情境之深,直通骨髓而後已,其言:「愛人容易知人難。未能知人而自云能愛人,吾未敢信!」我心裡的苦與遺憾,也是他知道得最多最深,其特殊的看見,亦遠超於一般人之俗念俗見,論及「紅樓夢」的兒女情長,他有言:「黛玉是否寶玉知己,是否第一知己或唯一知己,吾甚疑焉!」誠哉,此一看見,讓我見識了他的不老靈心、靈動,足可提攜眾人去了悟──何以《紅樓夢》有「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心冷入空門」這麼一章回。
當然,一個詩人,若只浸淫於人間兒女私情,未有其他宏觀看見,此詩人的創作生命價值也就極為有限,夢公表面瘦弱,其實對一切世事、歷史的洞見是十分恢宏壯闊的,因其修為已到達「貫通」境界,所以一切看得又深又廣,所以他十分認同、清楚的表態、肯定一句話,那句話是一個女鬼珍妮在電影中說的:「我不喜歡歷史,歷史使人憂傷,歷史是血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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