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在樹上唱著夏天，藍天亮燦燦的，空曠的操場上
，一場熾烈的球賽正進行著。
﹁全壘打！哇！﹂
阿泉打出了全壘打！
﹁阿泉好棒噢！﹂
阿泉使勁跑壘，他一定要跑贏球，得一個漂亮的滿分
全壘打！
球飛啊飛，飛出一個漂亮的弧形，捕手﹁阿水﹂張開
手臂跳接，眼看就要把球捕捉住，阿泉傾身斜滑，雙腳使
勁一蹬，奮力一衝，滑壘──
﹁哎呀！﹂
阿泉從樹上滾落下來，屁股重重的親吻大地。
知了繼續在樹上唱著夏天，阿泉躺在樹下，蜷卷著手
臂當枕，這樣他的﹁白日夢﹂才不會跌碎。
阿泉有一個夢，夢想擁有一套棒球，那麼，瘦小的他
就可以在操場上耀武揚威，成為童伴中的英雄。
夢也只是夢而已，傍晚阿泉和童伴打棒球時，依舊用
樹林裡撿來的一根彎曲的木棍揮棒，一樣赤手空拳接球，
克難的一枚﹁棒球﹂是草堆撿來的，漏氣帶癟，一點都不
﹁棒﹂。
儘管如此，大夥兒還是玩得很開心，幾個想﹁一試身
手﹂的女生，每次見有人打到球，就會高聲嚷著：
﹁好棒噢！好棒噢！﹂
然而自私、自大的男生們，就是不願意讓女生加入陣
容。
﹁我們不﹃打擊﹄，只當﹃撿球員﹄就好。﹂阿泉的
姊姊﹁阿月﹂代表去和男生談判。
﹁什麼撿球員﹖﹃捕手﹄哪。﹂
結果談判失敗，阿月悻悻的拉著女孩們離開。
一直到天黑，球賽才結束。
幾個男生坐在操場邊，捨不得回家。
﹁阿泉，你的棒球配備什麼時候買啊﹖﹂阿水問。
連續輸了五場球，敗因是因為球棒老是打斷，空手接
球又老是漏接。
﹁唉，﹃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一定要趕快
買！﹂阿泉回答說。
國語成績並不好的阿泉，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
器﹂這一句話卻是深刻徹底明白。
那是有一次，讀初中的堂哥看見阿泉不但打斷﹁球棍
﹂，還扭傷了手，隨口說的一句話。
堂哥當時把這句話的意思對阿泉解釋了，阿泉記得牢
牢的，每次一打輸球，這句話就說一遍，今天已經說了好
多遍了。
﹁啊，如果有一套棒球配備，我一定是球場上的常勝
將軍。﹂阿泉幻想著，心不甘情不願的邁開腳步回家，輸
了球，肚子還是會餓，而且更餓，整個下午都在追球跑，
撿球！
從那天開始，阿泉生活表現十分良好，放了學主動幫
忙撿柴、割草、餵雞鴨，就連吃飯、做功課，也都有個樣
子。
一個星期後，阿泉終於對阿母開口。
﹁阿母，我想買一支球棒、或一付手套、不然一個球
也可以。﹂
﹁球！球！球！一天到晚就想著打球，球能變出飯來
吃嗎﹖﹂阿母一口拒絕。
既然不能打高級棒球，克難球賽只好繼續進行。
才開賽不久，阿泉的球棒又斷了，他回家從屋簷下的
柴堆裡去物色新球棒。
高過他人頭的柴堆，緊密的堆疊著，阿泉相中柴堆中
間一根渾圓的枝棍，木質看起來特別堅實，他用力抽，卻
怎麼也抽不動，他搬來一張矮凳墊腳，用力使勁的抽，枝
棍最後抽出來了，不料整堆木柴卻嘩啦拉滾下來，木柴排
山倒海傾向阿泉！
﹁哎呀！﹂阿泉一個踉蹌，從矮凳上摔下來。
﹁壓死了！夭壽囝仔．．．．﹂
阿母悶黑著一張臉，阿月一邊看著跟著傷心。
隔壁的大腳嬸婆聽到風聲，急忙趕過來探究竟。
﹁還有救，身子還暖熱的，不見流血．．．．．．﹂
﹁不見流血才嚴重，血流腹內，內傷，無救了．．．
．．．﹂
阿月聽了哭喪一張臉，小小心靈佈滿死亡的悲傷。
﹁夭壽囝仔，我養這個死囝仔，不如養一隻猴子，還
栓得住、顧得好．．．阮頭家不在家，就發生這種事，叫
我一個婦道人家怎麼承堪．．．﹂傷心、不捨的阿母霹靂
趴拉罵。
阿月站在一旁，默默望著阿母，阿爸調去臺灣工作超
過一個星期了，一直沒寫信回來，阿母擔心得緊，偏偏昨
晚砲彈打得近，躲防空洞耗去大半夜，沒睡好，火氣更大
，偏偏又發生這種事情。
阿月哭喪一張臉，怯怯問阿母：
﹁死了！要埋在哪裡呢﹖﹂
﹁埋什麼埋﹖丟到糞坑了事！﹂阿母說。
＊ ＊ ＊ ＊ ＊
阿月繞過豬舍、糞坑，在一棵樹下挖坑，準備把死屍
掩埋。
﹁阿母說的，死雞仔，丟到糞坑就了事。﹂阿泉突然
冒出，一把拎起死雞。
阿月搶攔下來生氣說：﹁不是你餵養的雞，你當然不
傷心．．．．．﹂
﹁我也有餵養啊，阿母說的，等雞仔長大、生蛋，賣
了錢，要分我們零用金的，到時候我就可以買棒球配備了
．．．．．﹂
﹁你還說，雞都死了哪，還生什麼蛋﹖賣什麼錢﹖都
是你哪，害我白白損失一隻雞．．．．﹂
﹁不過就死一隻而已，還有一窩，夠妳餵養的。﹂阿
泉說。
﹁被狗咬死一隻，被貓抓走一隻，兩隻跑不見了，今
天又被你壓死一隻．．．﹂
﹁我哪有壓死牠，是牠笨、貪吃，躲在柴堆裡找虫吃
．．．．．﹂
﹁你不翻動柴堆，就不會壓死小雞，像這樣下去，一
窩小雞最後能有幾隻養大﹖．．．．﹂
阿月想得傷心，眼眶不禁紅起來。
那隻小雞啊，是一窩裡最機靈的一隻，每次阿月餵食
，牠都會親暱的站到阿月的腳丫板上，牠最愛跟人了，阿
月上學時，牠每次都要跟上一段路，阿月心裡就想，將來
這一隻一定要留到最後，不要賣．．．．．
﹁哎呀，妳們女生真是的，為一隻死雞，囉唆半天，
又愛哭。﹂
﹁哼！﹂阿月把死雞埋了，不理阿泉，掉頭而去。
＊ ＊ ＊ ＊
晚上阿泉在燈下寫功課，寫不到兩行就分心了，他開
始在作業簿上畫一個棒球場，認真而專注的畫。
母親不察，見阿泉功課寫得比任何時候都專注，悄悄
對阿月說：﹁你阿弟就是欠打、欠罵，下午修理他一頓，
你看他現在功課寫得多認真！﹂
阿月偷笑著，用腳暗踢阿弟，阿泉正畫的一枚球斜飛
出去，飛成一記﹁全壘打﹂。
﹁哇！﹂阿泉輕呼笑著，幻想他的快樂球賽！
阿泉笑著入夢，阿母替他蓋被時，愛憐的觀察他手臂
上的傷，她輕按了一下傷痕，似乎想把傷口抹平，之後她
起身走近屋角的櫃子，從裡頭取出一個布包，打開，裡頭
盡是瓶瓶罐罐的藥。丈夫不在家，這些良藥讓她看著安心
，彷彿家中有一張符令鎮壓，四方的邪魔妖怪不侵，百毒
不入。
她倒出一點藥粉，摻了一點開水，塗抹在阿泉的傷口
上，又從衣櫃裡找來一條乾淨的手帕，仔細包紮好傷口，
還綁上一個漂亮的蝴蝶結，然後才幫阿泉蓋好被，阿泉笑
著翻身，像一枚球，滾進一個綺夢世界。
她把藥罐仔細收好，其中有一瓶「雲南白藥」是珍寶
，聽說上頭一顆黑藥丸是救命仙丹，止血、救急，什麼都
管用，丈夫為了工作，得在臺灣停留一年，這一年她得獨
自顧家，辛苦沒人訴，啊，一年，整整三百六十五天啊，
每一夜都是漫漫的﹁滴漏﹂聲響，昨晚下雨，她發現屋
頂有一處漏雨，一年，會不會漏蹋一片天呢﹖
收好藥罐，她躺臥在阿泉身側，今晚是雙號，可以安
心的睡一個覺，她最煩單號晚上來臨，砲彈打近了，她一
個婦道人家，要拉著一家子去躲防空洞，辛苦不說，防空
洞冬天冷颼颼的，夏天蚊子咬，還好，今天是雙號，她一
翻身，擁著阿泉，安心入睡。
＊ ＊ ＊ ＊
蟬鳴與知了齊聲合唱，熱門音樂喧鬧了整片樹林。
燦花花的樹影，搖曳生姿，阿泉在野地上放牛，故意
拖磨晚一點回家，免得被阿母叨唸得﹁臭頭﹂。
他爬上樹去抓知了，這一帶是相思樹林，知了最喜歡
棲息，阿泉找了一個鐵罐，今天他計畫抓一大罐﹁知了﹂
回去餵鴨子，阿母分配好的，姊姊阿月餵雞、他餵鴨子，
將來餵大了，生蛋、賣了錢，給他們分紅吃。
﹁月雞、年鴨﹂，要等鴨子長大，得以﹁年﹂計，阿
泉不覺有些後悔，應該挑餵養雞才快一點，他的棒球夢才
能早日實現。
阿泉看到一隻大黑蟬飛過，蟬喜歡棲息在苦楝樹上，
不好抓，如果阿爸在家，阿爸就會做一支捕蟬器，陪他抓
大黑蟬。
也許他給阿爸寫信，阿爸會寄回一套棒球配備給他。
﹁怎麼沒想到呢。﹂阿泉高興起來，趕緊牽牛回家。
晚上，阿泉央求姊姊阿月幫他擬稿寫信給阿爸。
因為壓死了她一隻心愛的雞，阿月一口拒絕。
﹁要寫你自己寫，我才不要幫你寫。﹂
阿泉咬著筆桿寫了半天，很多字都不會寫，用注音的。
阿母經過看見說道：﹁看見你這鬼畫符的字，錯字、
別字一堆，不罵你一頓就好了，哼，還會給你寄棒球回來
才怪。﹂
阿泉氣喪的把紙揉掉，阿母又說話了：﹁你就知道糟
蹋、浪費，難怪存不到錢買想要的東西。﹂
阿泉好鬱卒，星期六放學後，童伴叫他去打棒球，他
意興闌珊的搖頭。
﹁阿泉要等買了整套的棒球配備才打球的！﹂阿月對
人說。
阿泉懶得解釋，氣悶的跑出村莊，朝隔壁村行去，他
要去找阿水。
班上他和阿水最好，阿水放學時說他要去隔壁村﹁大
頭﹂家。
路上見長長一縱列荷槍的阿兵哥，精神抖擻的行進，
阿泉跟著他們的腳步走，阿兵哥的步伐大，他跟得氣喘吁
吁的。
﹁小弟，跟我們去打靶噢。﹂
阿泉搖搖頭說：﹁沒興趣，不好玩。﹂
﹁槍桿都比他高呢，還早哪，將來有的是機會！﹂阿
兵哥說。
﹁是啊，別忘了這裡是戰地金門呢，他將來摸槍的機
會可多著呢！﹂
﹁是啊，等將來他長大了．．．．．．．﹂
阿泉轉進彎路，離開阿兵哥的隊伍。
將來、將來、將來，真討厭的大人啊，什麼都要等將
來！
﹁我現在唯一想要的，不過就是一套棒球啊！﹂阿泉
覺得萬分委屈。
阿泉走進村莊，大頭不在家，他阿母說他去撿﹁彈
殼﹂。
﹁撿﹃蛋殼﹄﹖噢，原來大頭也要餵雞。﹂
﹁餵什麼雞﹖他是去靶場．．．．﹂
﹁靶場﹖﹂阿泉好生奇怪。
﹁去靶場撿彈殼賺錢呢，阿水也去！﹂
聽到可以賺錢，阿泉耳朵豎起來。
這個死阿水，有賺錢的機會居然不告訴他，難怪一放
學，連最愛的棒球都不玩，一溜煙似的跑得無影無蹤！
＊ ＊ ＊ ＊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