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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1-03 20:32:25| 人氣151|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拉開綠色的窗簾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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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未回返家鄉的曉安,原先計畫再走一遍往日的足跡,串連中斷的家鄉點滴,未料返鄉後卻遇上颱風,連續數日她窩居在舅舅家,望著窗外風雨交加,她心中的不安與焦躁越形加深,擔心不知是否能在假期結束前順利回到台北,每次休假後累積的一堆工作,總把人壓得像一隻患氣喘的小狗,所有旅行中的快樂也瞬間壓縮成黑色的記憶,她瞪著玻璃窗雨水交織而成的舞蹈線條,卻無法享受這份難得的夏日清涼,如果因為風雨而飛機停飛再續假,卻又哪裡都不能去,假期白白浪費不說,後面累積的工作量將讓人更難消受,曉安刷地用力拉上窗簾,眼不見心不煩,把煩惱關在窗外。

傍晚時風雨稍歇,曉安撐了把傘出門,她穿著舅媽的薄外套,風一陣一陣灌進衫袖與胸腹,嫌大的衣身漲得鼓鼓的,幾乎快把她像汽球一樣吹上天,一把傘開了幾次花,她只好收攏起來,脫了外套罩在頭上繼續往前走。一種複雜的情緒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直直鑽進心裡,沒有目標的走著,風中有一股神祕的力量牽引、撩撥著
她,一雙看不見的手拉著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村莊裡的每一條路曾經都是熟悉的,小時候一星期裡她都會在舅舅家住個幾天,當時母親在小學裡教書,體弱多病的母親無法每天來往奔波學校與遠距離的家,於是擇近長住娘家,她想念孩子時便叫父親把他們送到舅舅家來,她的童年足跡就印在眼前的每一條鄉間道路上。

曉安沿著村莊的道路走著,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比風雨更加強烈,從前隨時可以挖個小坑洞玩彈珠遊戲的泥沙地都舖上了冷硬的水泥,那些彈珠也早已不知遺落到哪裡去了﹖但是那些過去的記憶卻像植物的根牢牢的抓著泥土,不管是貧脊還是豐饒的土地,總是深深的影響一個人,再快速的進步、再激動的節奏與繽紛色彩,總不能填滿生活,總有一些縫隙無法靠攏喧嘩,總是讓人緬懷著逝水年華,想要一個人靜靜的獨處,慢慢去回味黑白影像的單純與真誠。

如果不是受困於颱風,她大概會開著車終日奔馳,把小島的每一個觀光景點都踏遍,也會貪婪的重溫過去每一寸走過的土地,因為人總是喜歡尋找記憶中熟悉的事物、印證自己的存在,這種需求有時變成了一種綑綁,阻礙了一個人飛得更高、走得更遠的可能性,但奇怪的是人們並不急切的想要掙脫,即使仰望無垠的藍天,首先注意到的仍是附近人家豢養的鴿子,人們喜樂的欣賞牠們在屋頂上盤旋數圈,然後回到飼料豐足的鴿舍,日復一日,鴿子和人都沒有太多的怨或恨,「落地生根」的情感讓人變得容易滿足且安於現狀,鴿子的天空也侷限在鴿舍的上方,至於遠方的孤鷹,牠盤旋的是另外一個世界的夢,只能等待來生追求吧。

這麼想著,曉安的心變成了一具鼓風爐,上下左右都有熱氣煽動著她,她被一股氣團托住環抱,一股莫名的激動把她推舉到空中,她隨著風聲起舞、飄昇,這股衝動從下飛機的一刻便一直纏繞著她,她被擺置到一個現在與過去交會的地帶,她站在交界點上,像一個提絲傀儡被一條絲線牽動著,每一個動作後面都同步存在一份拉扯的痛楚,從足底蔓延至腹腔又燃燒到髮根,她不明白,多年未回來,她對故鄉的情感到底是淡了、還是轉趨濃烈﹖就像曾經深愛過的一個人,無緣共織浪漫情緣,以為一切隨著時間埋葬了,卻在一個機緣裡再相逢,瞬間排山倒海的記憶、遺憾、嗔怨一起湧上,加速催化了兩人的天雷地火情愫,但是在相擁相屬的激情之後,仍不禁讓人懷疑,這掩埋多年的情感到底是淡了﹖還是轉趨濃烈﹖

腦中縈繞盤踞許多心事,曉安再無法只是安靜的散步而已,她開始在風中搜尋、追蹤往事,有一個漫舞的精靈忽遠忽近飄著,誘引她穿透時間的薄膜,她看見了許多尚未在時間裡消逝的東西,她想要緊緊抓住它,精靈卻一溜煙的飛不見了。

極漫長的一段歲月,曉安從未想過要回返家鄉,這其中的恩怨情愁她早已不再追記,尤其舉家遷台後返鄉的動機更加式微,有關浯島的一切遂割離在海的另一邊,浪花一般的青春丰姿與碎裂的夢想也都沈沒在黑海溝,再無串連任何傷逝情懷的必要了;尤其開放觀光以後,聽聞小島因缺乏完整規劃而喪失自然純樸的面貌,取而代之的是短視媚俗的商機帶來的急遽蛻變,當經濟發展轉變為以「觀光」為主,當地人在「發展」與「保存」之間便面臨考驗,新舊之間的和諧也有待努力平衡,許多人興沖沖的赴戰地觀光,卻發出敗興而歸的怨語,曉安聽聞這種種負面的批評,她返鄉的意念更加淡了。

然而她畢竟還是回來了,從飛機的窗口俯瞰小島,只見一片鮮綠蓊翠,海灣的弧線還是那麼優美,帶著一種往日情懷去注視這座小島,曉安還是瞬間便被深深吸引住了。

返鄉後住進舅舅家,曉安發現他們的生活模式並沒有多大改變,屋前的一口井,井水依然清洌,井旁兩個大石湖也還在,這種石湖(壺)是用石頭打造的,盆內邊角
有一個小孔,打水洗衣之前要先用一塊布把小孔塞住,然後注水入湖,洗好衣服後再將布塊拉出,污水便可流出了;石湖的邊緣上特別設置了一座洗衣板,鑿有許多的細條紋以方便人們洗衣,除此之外石湖還可以充當澡盆,可以在井邊一邊洗澡一邊打水仗,這種特別的「洗衣槽」很多地方都消失不見了,更別說還利用它來洗衣了,但是舅舅家卻仍在使用它,雖然家裡有洗衣機,但或是節儉,更可能是長期累積難以改變的生活習慣,舅媽依然用石湖來手洗衣服,石湖的生命在一雙勤儉而粗糙的手中得以繼續延續;曉安看著舅媽蹲在石湖邊洗衣服,想起以前井水澆在
腳背上,冰冰涼涼的感覺好舒服啊,她打了一桶水上來洗臉,果然一樣清涼,她想把自己的衣服也拿來洗,舅媽卻反對,建議她去使用熟悉的洗衣機。

曉安最喜歡站在三樓陽臺上眺望村景,環村的樹木讓人覺得十分寧靜,風中搖擺的樹影帶來一陣陣涼意,她雙手交叉環抱胸前,一動也不動的看著遠方,彥文表弟來到她身邊,問她在看什麼﹖眼前不過幾片屋瓦、幾棵樹,她卻癡癡傻傻的站著看半天!曉安回答不出來,只知道有些東西從心裡流出來,速度很慢很慢,像一條老牛反芻著乾硬的野草,春風的記憶卻是鮮綠的,她一小步一小步倒退走回童年,在一種毫不在意時間流逝的舒緩情緒裡,她覺得自己被旋轉進入一個輪軸中,輪軸不斷旋轉著過去與現在,在快速流轉的暈眩中,她恍恍然不知道那一個才是真確的自己。

站在陽臺上就可以看到古崗樓,隔著一段距離景色更顯得優美,曉安讚嘆著。

「天氣好,湖水的顏色變化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才美呢。」彥文說。

他指著眼前幾戶破損的屋頂解釋說那是上一次颱風來襲時被吹壞的。

「那次颱風眼掃過這裡,真是可怕啊。」

曉安依著彥文手指的方向,看見破損的部份全都在房子的西角邊,想必那一夜很多人的耳朵都尖豎著傾聽風聲,就像過去「單號晚上」藉聲音判斷砲彈落點的方向一樣,身處戰地,迎風的耳朵總是聽到疼痛的吶喊,從四面八方以及地底傳來。

她的眼睛喀嚓喀嚓一下子便拍攝完所有看得見的破損的屋角,有的未加整修,只簡單用帆布遮蓋著,有黑色、藍色、紅色的帆布,上面壓著磚頭或是灰色的空心磚;有幾戶則整修過了,明顯看得出痕跡,因為馬背式的屋頂下沿所描繪的圖案顏色特別鮮艷;也有好幾戶像是為了證明天災曾經來訪,繼續維持破損的姿態,曉安心想,那些未整修的屋子應該是空屋,那蓋帆布的想必是儲藏間,而整修過的則是有人正居住著;她後來散步走近那幾戶屋角破損的房子,果然印證了自己先前的推論。

曉安發現村莊裡的空屋極多,新摟房也蓋了不少,這真是一個奇怪的現象。

新樓房在島上越蓋越多,因為昔日金門人把建屋當成一輩子的大夢,早先是「落番」後光宗耀祖蓋「番仔樓」,留下一棟一棟美侖美奐、深具特色的樓房,走過那向外求發展的傳統時代後,年輕的一輩還是努力朝外發展、打拼,經濟環境改善後,效法先人行誼蓋起了現代化的新樓房,在每一個村莊或緊鄰的鄉郊,都可看到矗立的樓房,在溫厚的馬背和飛揚的燕尾之間,古厝、新樓房與大自然並列,努力尋求人心與環境的和諧。

「番仔樓」反射了島民地位的象徵,在古樸或繁縟的閩南建築群中它深具特色也別具意義,但村人目前一窩蜂蓋樓房的心態又是什麼呢﹖曉安每多發現一棟新樓房,每多看見一位因沒伴逗嘴鼓而沈默靜坐的老者,心裡都會湧動一股熱潮,她很難想像得出如果自己這數十年來不離開這座綠意盎然的小島,她的命運又會變成怎樣的一種格局呢﹖

島上外移的人口日增,村裡留下的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嶄新寬敞的樓房住著衰老瘦弱的長者,有著一雙健腳的年輕人都選擇離開鄉村,趕城市的風潮去了。

許多新樓房裡裝潢設備俱全,卻住著不習慣操作、享受現代化設施、固守舊式傳統生活模式的人,包括舅舅家也是如此。 

舅舅的新樓房是四層樓建築,緊臨著老厝興建,新居落成後,舉行了風光的安厝儀式,之後便日日播放「空城計」,一家子仍住在新樓前的舊厝裡,舅舅說古厝不住人很快便會損壞倒塌,這也是為何村莊裡有一大堆「破厝」的主因,但若果真是這般細思考量,那又為什麼要花一筆鉅資興建新樓房呢﹖曉安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揣想是她離開家鄉太久了,無法真正明白這其中的奧祕與緣由。

曉安一個人住在新樓房裡,四層樓上下穿走,屋裡家俱一應俱全,擺設嶄新典雅,廚房裡有大冰箱、漂亮的L型流理台與瓦斯爐,浴室裡有全套的舒適衛浴加洗衣機,但是舅舅一家子卻窩居在陰暗狹窄的老厝裡,用大灶燒柴煮飯、炒菜,打井水用石湖洗衣服。

也許舅舅家並非刻意保存傳統,而是走過一段艱苦歲月後,他們已習慣省簡約制的生活,不會貪求享受,一切能省則省吧;曉安為貪求涼快躺在客廳地板上,望著天花板上的古典吊燈、風扇,那快速旋轉的風扇轉得她一頭霧水,怎麼想也想不通、想睡也睡不著,她換了一條淺綠的短褲,戴上一頂草帽,決定再去逛一逛這個讓她覺得熟悉卻又陌生的村莊。

午後的村莊安靜得像一座死城,曉安逛了大半天連一個人影也沒看見;宗祠的大門深閉著,祠前的石板條拼貼得很好看,可以想見的它在月光下將散出清冷的迷人光芒,像青春的記憶一樣,但眼前它卻只讓人感覺一片寂靜的冷清,一黑一白兩隻狗跟著曉安穿過廣場,躲到一戶人家的屋簷下趴下來睡覺。

金門的聚落形成是以家族為主,一個村莊往往便是一個宗族,而整個金門地區有四分之三的聚落是單姓村,強烈的血緣結合乃社會生活的法則;宗祠內的祖先,守護著家園,也守護著子孫,但聚落人口的外移,使得這信仰的重地門可羅雀,除非節慶祭祀,再無多少閒人進出。

眼前的寂靜讓曉安無法連接上過去鄰居間彼此串門子的熱鬧情景,她心裡有一點落寞,只好繼續走逛下去,不遠處有一個身影從護龍穿過,一閃而逝,遙遠得像是一幅畫、一部電影裡的遠鏡頭。

但這些又有什麼好遺憾的呢﹖即使那人迎面而來,世事變化拉遠了距離,即使小時候認識的村人,現在也可能是「相逢不相識」啊,個性羞澀的曉安儘管充滿好奇,每日早晚繞著村莊散步,探頭探腦的觀看一切,心裡納悶又質疑家鄉的許多不合理現狀,但她從未直接提出相反的意見或與人論辯,僅有的一次主動與人交談,也是因為看見一大片長得極其茂盛、綽約的芋頭與日日春。

村裡的老人把大部分閒暇時間用在耕種上,種花種草之外、也兼種春風嗎﹖春天依舊年年來浯島拜訪,只是老人們越來越寂寞,臉上的皺紋越來越深了。

舅舅家種了許多花草,滿院蘭花更是芳香四溢,前兩日颱風天他忙著搬移花盆,又擔心屋前的一棵木瓜樹被風吹倒,木瓜樹幹細細瘦瘦的,已經結出一長串小木瓜,舅舅找到了兩塊長條型的花崗石板,緊挨著木瓜樹架座起來,石板下面墊著空心磚,曉安坐在一截樹幹上,看著舅舅在木瓜樹上綁繩子,角落堆著一堆木柴、還有樹皮,她坐的這張椅子便是一截剝了皮的樹幹簡單製成的,一切家俱就地取材,經濟又實用。

多了一份支撐的力量的木瓜樹,後來果然安全度過了風雨,颱風過了,雨依舊下著,曉安撐著傘漫步在村道上,這一刻的感覺是如此的平靜,已經有很漫長的一段時間,住在台北的曉安都被一種空茫感侵襲,她的天空一直被烏雲鎮壓、遮蔽,有一片無際無涯的荒原盤踞著她的心,她常在噩夢裡無助哭泣,醒來卻一片茫然,不知道濡濕的枕頭下壓著什麼不堪的迷夢劇情,啊,「遺忘」原來有這般好處,難怪人越老會越健忘,否則人怎麼能夠活得長久呢﹖

村莊裡的每一條路曾經都那麼熟悉,閉著眼都可以繞完整個村子,回憶的軌跡比火車的直線還容易穿行,如果不去介意一些似是而非的改變,不去思索這些改變反應了什麼吊詭世局、人心變化,這一刻對曉安來說是多麼幸福啊!

但是每天早上拉開綠色的窗簾,看見斜坡外一長列站衛兵式的木麻黃與相思樹,曉安總會興生一種激動,總想起田地上結不出果實的一排又一排等距離栽種的果樹,呈現老化現象的村莊,沒有人真正在乎收成,種果樹純為了解決「荒地稅」問題;她返鄉的第一天就回去探望童年居住的老厝,看見屋後那株原本承載諸多孩童笑聲、容納大家在他身上攀爬的老樹,全身都被爬藤密密實實的纏繞著,樹幹都已看不清顏色了,雖然枝椏上仍維持著青綠,但濃密的藤蔓讓一棵樹變得凝重而沈默;當天夜裡,那些藤蔓化成了千萬隻細細長長的手,在曉安身上撫摩搓揉,把她纏繞得又緊又慌,而樹葉沙沙的響著,好像在哭泣,傷心的想要追回往日的美好時光。

台長: 歐陽柏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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