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幫愛人洗澡般仔細地,擦洗著洗著每一扇乖巧的窗戶。將吸飽髒污皂水的海綿,放入腰間的小桶,然後全神投入的用水管沖水,任由滑落的水珠從四五十公尺的高空中滑下。風聲有點大,洗窗人從來沒有聽過水珠墜落地面的哀嚎。
玻璃投映出洗窗人自己的樣子,就像女孩看著他的瞳孔那樣,映照著他的臉。那是他最不想回憶的一段往事,還有越來越遠的,有關礫石鎮的記憶。
洗窗人,是從礫石鎮來的,那裡有暗金色的斜陽映照著霧中的磚瓦和破壁。四通八達的小徑瀰漫著炊煙,老老實實的通往鎮上每一戶人家。
當然,小徑是用炸山所掉落出來的礫石鋪的。礫石多的是鋒利的稜角,令這兒的小孩沒辦法赤腳在小徑上奔跑。但你看這裡連牛都要穿上草編的鞋了,何況是小孩軟嫩的腳板。
要進出礫石鎮,並不是哪麼容易。你得坐上好幾個小時的車,來來回回穿過數不清的隧道,然後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最後迷迷糊糊的醒過來,還得咬牙再進出越幾個隧道。車子最後停在一個荒涼的公路站旁要你下車,你才知道,這才算是擺脫了礫石鎮了。
如果你仔細看看洗窗人眼睛裡黯淡的神彩,你會覺得古老的礫石鎮甚至是一種難以擺脫的詛咒。洗窗人硬是不信現代社會有什麼詛咒這回事,他帶了一大把五元跟一元的人民幣,就這麼跳上巴士穿越過無數個隧道,逃離礫石鎮。
洗窗人就是這麼來到這個城裡的。當初跟他一起到來城裡的姑娘,兩個星期後就不知道為什麼的跑了。在礫石鎮上,他們也扎扎實實談了兩年的小戀愛,沒想到城裡的短短兩星期,就把剩下的緣分給一次用光。
都說了礫石鎮的姑娘,到底心也是粗糙尖利的礫石做的。
洗窗人摸摸鼻子,有點傷心,不幸中的大幸是,他沒時間聽一些愛恨洶湧開腸破肚的流行歌曲,這讓他避免了留下更多冤枉的眼淚。
這棟大樓他已經洗了九年了。雖說大樓終究不是愛人,不過人麼,終究是感情的動物,這些年也給這棟大樓給洗出了感情。偶爾天色較暗,玻璃反光不那麼強烈的時候,他看到滿室髒亂的酒店客房,總是會令他皺起眉頭。掛在種種意想不到的地方的衣服跟浴巾,傾倒的鋁罐跟食物,像是被炸彈炸過的床。那些髒亂的房客,只差沒在房間的地毯上拉屎。
「總不能外表乾淨亮麗,裡面是一團敗絮啊。」他皺起眉頭這麼想的時候,總教人心疼的跟著他皺起了眉頭。不過,心疼歸心疼,卻沒有任何一個女孩,因為心疼而喜歡上洗窗人。
他是再也沒有談過一次戀愛了,這九年來。
常聽人說:「我工作的環境真的難找對象啊。」這樣來解釋自己單身的原因。
不過,如果洗窗人不這麼說,世界上,絕對沒有任何人有資格這麼說。
在搖搖晃晃的幾十公尺高空中,除了濺的滿臉的髒污水珠,終年低吼著的風聲,還有偶爾跟他一起打工洗窗的男人老劉,真的是別說什麼對象了,連可以說上一句話的正常人都沒有。
日子也就這樣平淡無奇的被流放著,直到那天。他透過了暗綠色的玻璃,看到了房裡不可思議的景象。女孩正坐在一個陌生男人的身旁看著電視。
是她!是那張忘不了的臉孔,那個不告而別的女孩,那個有著礫石心腸的女孩。
洗窗人沒停下他的動作,即使他的心裡突然湧上千言萬語。他更用力的擦洗著窗戶,更歇斯底里的沖著水,彷彿想讓那個礫石心腸的女孩,看到更乾淨的天。
水珠落撞擊到地面,破裂,炸碎,但沒有人聽的到,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卑微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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