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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到那個賣獎券的阿伯。
　自從獎券停賣後，我擔心他不知會流落何方。後來，公益彩券發行，不知他是否也賣起彩券。畢竟，他罹患先天性的腦性痲痺，是最有資格的。
　想起他，是從那一處陰溼凌亂的住宅開始。二十幾呎的甬道，一處處亮晃晃的燈泡，一家人擠在木板床上，四周是紙箱。他的親人有幾個患了小兒痲痺。
　燈泡光源之外，是質地堅硬的黑。那坐在床沿招著骨瘦如柴之手臂歡迎客人的家人，像八卦山的地獄。那是電動花燈，總共有十八格，一格代表一層地獄，有拔舌頭的、有嘴巴小小肚子大大的餓死鬼、有上刀山下油鍋的……他們在電動齒輪的帶動下反覆地做著同樣的動作，哀痛的表情是凝固的，一如那揮動如柴之手臂的家人。我完全聽不清他們揮動臂膀的同時在說什麼，像小鬼嘰哩咕嚕的，而我彷彿聞道他們木板床上棉被的尿騷味兒。他是從那樣類似山洞的巢穴中出來的人。
　小時候他之於我一如一個老怪物(多年以後遇到他，他似乎還是那麼老)，他歪歪斜斜地走著，拎著當時一條價值十元的土司麵包進得我們家店裡，總會一把將我抱起，以雙手用力地將我夾緊(我似乎只能這麼感覺他的熱情)，然後以那油的臉扎人的鬍鬚磨蹭著我小而稚嫩的臉，「我快窒息了！」就為了他常常送我們吐司我就得忍受這種折磨嗎？
　他的頭是歪的、臉是斜的，因此眼睛瞇瞇的，看起來總是在笑著的。他的牙齒掉了好幾顆，嘴巴裡空空洞洞的，講起話來永遠是含著一顆鹵蛋，舌頭也痲痺不聽使喚吧。咿咿呀呀地我永遠聽不懂他說的任何一句話、任何一個字(可是母親卻令人不可思議地每句話都聽得一清二楚)。那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他有他自己的語言、有他自己一貫的表情。
　有一次我在他歪斜的臉上，在他總是因臉上肌肉僵硬拉扯而顯得總是在笑的眼神中，看到了他並未笑著的時候──嚴肅、凜然，我甚至看到了文藝愛情劇秦漢秦祥林憂鬱而令所有女影迷心神蕩漾的那個表情。那是滑稽而正經的表情，令人覺得非常的哀傷。
　我們家是賣獎券的，常要靠他的殘障證明到銀行領獎券拿給我們賣。他總是拿著簇新一綑捆一張五聯的獎券搭公車到我們家，經過我阿姨的糕餅店順到買一條白土司或拿平常他在路邊賣的兩三條青箭口香糖讓我們這些孩子高興。我們會攤開一張張的獎券，壓在玻璃櫃下，或夾在牆上的鬆緊帶上等那些眷村的老兵戴著老花眼鏡以刺有殺朱拔毛的手挑揀。他則留一些自己賣。在桃園中正路那繁華的夜市中。他總站在小吃攤販特多的那一段，比如說烤肉、蚵仔麵線、蚵仔煎、彰化肉圓、臭豆腐……(當時未有鹹穌雞)。胸前捧一正方形鐵盒並以麻繩掛在歪斜的脖子上，鐵盒中擺有獎券、青箭口香糖、無花果。穿著黑色圓頭布鞋，千百年同一件黑布長褲(總是鬆垮垮地沒穿好)，然後是白色內衣外披一件深色薄夾克。「來喔，來買獎券喔！不怕不中獎，就怕你不來買。」他在心裡於歡樂來往的人潮中這樣地喊著。
　後來我上大學，獎券早已停賣，我們家也和他失去連絡。
　在一個假期的午后，我和女友在桃園市中心靠近火車站一銀行前的騎樓下，看見多了一些些白短髮(他的頭圓圓的，理的是平頭)的他，胸前同樣是掛著那骨董鐵方盒，裡面放的還是青箭口香糖，另外是刮刮樂(停了獎券後當時還未有樂透彩)。
　「阿伯！」我激動地上前和他打呼，他也認出我(或許吧。我無法分辨他總是瞇著眼的表情)。
　然後我掏出十塊錢，有生以來第一次向他買了一條青箭口香糖。(20060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