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法國滿三年了。我一生中，大概就是這三年變化最大。留學、結婚、生子、工作，全部都在這三年完成或開始，自己則快要換了四次住處，從一開始在巴黎北郊住的小房間，到Vincennes的兩人世界，再到南部的三層公寓房子。現在，不知道一家人會在哪裡落腳？自從Vincennes的出租房子落空之後，我能夠求援的人都問過了。其中有一位是朋友的妹妹，很久沒有見面。我本來不敢多麻煩她，結果她主動要幫我。她說了好幾次「妳這樣很辛苦，真的很辛苦」的時候，我的眼淚就不爭氣地一直掉下來。這句話讓我全無招架之力，只有掉眼淚的份。還有一個，是在巴黎闖出一點名號的老同學，自嘲為「工作與租屋資訊交換中心」，因為她人緣好，人脈廣，管道特多，大家想做什麼事的時候就會想到她。多虧她，找房子的事又開始有眉目。但是在看過房子，了解詳情之前，我還不敢把話說得太滿，免得和Vincennes的房子一樣，那種失望的心情很不好受。
尤其，現在情況變得有點緊急：政府決定削減失業人口，政策是削減長期失業者的失業金發放期限，從三十個月減為二十三個月。這樣，他們一方面可以省錢，二來，在數字上，他們可以對外宣佈「失業人口減少」。實情是有登記的人被硬生生剔掉，變成政府的棄兒。而且政府因為無法及時通知所有的人，所以鍋貼爸還有同事是沒錢領之後才收到通知了。現在的政府真是夠狠啊！我們屈指一算，本來可以領到明年七月，現在只能領到今年十二月底，也就是還有三個月。鍋貼爸很緊張，說他要在南部趕快找個工作，什麼都好，貨車司機也可。我說，你以前找那麼久都找不到，現在能找到什麼？而且貨車司機薪水一定高不到哪去。後來，他聽了我英明的同學的建議，才說他會在巴黎找短期合約的工作。
所以， 我想我們一家大概又會回到巴黎地區了吧。我現在「只求」儘速找到房子，一家團圓，鍋貼爸找到工作，並解決照顧鍋貼的問題，就阿彌陀佛了。去年家裡的狀況就不是很穩定，今年變化更多，而且又多了一個小孩。有時候想起來真的很頭大，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淹，這樣潛能才會發揮出來嘛；不然我以前常常畏首畏尾的很沒膽，覺得自己很沒用。這是上天要調教人，磨練人的一種方式吧。我不太喜歡用「倒楣」這個字，好像接下來大家就應該耽溺在哀怨的氣氛中繼續抱怨下去。這個時候我喜歡講髒話罵個痛快，馬上就覺得壞心情消失無蹤。鍋貼爸在家三句就祭出法國國罵：「merde、putain、enfoire、encule」，我不喜歡聽。可是這個時候拿來用力給他罵，倒是覺得特別痛快。我不在的時候，鍋貼爸曾經獄卒到極點，在同一天內掉了錢包、被人家撞到保險桿，向銀行掛失信用卡之後，信用卡竟然寄丟了，前前後後花了兩個星期，他才親自去銀行領回新卡，這還不能用，還要等二天後密碼寄到，才能正式啟用。他老爺兩星期不能刷卡消費，拿著借來的一點現金，花得非常戒慎恐懼。這還沒完，最近是繳稅時期，大家都收到繳稅通知，只有他沒收到。一問之下才知道，他的納稅申報單竟然寄丟了，國稅局因為沒收到文件，所以正準備罰他錢；而鍋貼則正好得了中耳炎，身體不舒服，一直哇哇叫，搞得他不能吃不能睡，心情大壞。他覺得自己惡運當頭，流年不利。我在感到不可思議之餘，可是覺得「夠了」，今年我們家事情夠多，不需要你說出來確認啦！平安是福，平凡也是福，我們還是平安平凡就好！可是，我覺得，異國夫妻，不管在物質上或精神上，要找到一個生活的平衡點，真的要花上比較多的力氣和時間！鍋貼爸不願意去台灣生活，我很能理解。講難聽一點，他這把年紀了才要他到外國重頭做起，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我還年輕，還有機會，也考慮到鍋貼的成長和教育，覺得還是留在法國的好。
中國人喜歡講緣份。我會走到這裡，是緣份，也有自己的堅持。如果要重頭再來的話，我想我還是會選他。因為他給我很多自由，讓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有些事他即使不希望我去做，但終究沒有攔阻我。以前的台灣男友，一直很努力地想把我壓進一個既定的框框裡面，照著不成文的方式去做。像這樣要把我限制住的人，就算我們再相愛，我還是會忍痛放棄。我想每個人都是有翅膀的，都有能力可以展翅翱翔；我最介意的，就是別人企圖把我關起來，使我明明可以飛，卻飛不成。在台灣的時候，我還住在家裡，受到很多保護，也受到很多牽制。到了法國，一開始還有鍋貼爸支援我，後來他自身不保的時候，我只好自己尋覓出路，奮力一搏。一路走來，不能說頭破血流，可是跌跌撞撞，犯了不少錯，有些委屈、落寞，只能自己去承受。但是，我或許辛苦，但並不孤獨。我找回了朋友們，這就是我的財富，是我在南部所欠缺的財富：草莓有滿腹精彩的親身經歷，Emilie有很多實用的建議，Irene給我一個臨時的窩，K常和我談職場見聞，素未謀面的Alice送我許多小孩的衣服……沒有這些朋友，我現在不知會在哪裡？我和鍋貼爸兩邊的家人對我們的事情完全幫不上忙。他們只會乾焦急，或是在我們打算離開南部時，表達他們內心的失望，然而他們無法給予任何實質的幫助。脫離家人的管轄和支援/支配，開始自力更生之後，我才有信心獨當一面，不在乎被我媽當成小孩。
這三年裡我經歷了許多事，也學到許多事。有的時候實在覺得自己笨手笨腳的，像一個大傻瓜。有時用了許多力氣，還是無法讓人滿意。如果我有一點成就的話，那就是我終於掙扎著在法國生存下去，而且沒有流落街頭。在南部住到最後，我常常想到全家人會不會淪落到乞討的命運。這個念頭讓我很害怕，我真的相信它可能成真。鍋貼爸有時候會說，如果我賺的錢夠家裡用，他不介意在家當家庭主夫。雖然我不奢望有一天會賺到那種薪水，不過我終於開始賺法國人的錢了，也算是一個好的開始吧。
拙琴，18/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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