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司機同事名喚「彼得」。「彼得」是從法文的「皮耶」衍伸過來，是「皮耶」的英文對等名字。事實上他既不叫彼得，也不叫皮耶，但是從他第一天上班起，大家就叫他皮耶，爾後熟同事又改叫彼得。這種有點像新人出道取藝名的動作，在我們公司挺普遍的。我也有一個渾名，在這兒就暫且不提。基本上，進一家公司有點像集會結社，只差沒歃血為盟，開始上班的時候，老鳥看菜鳥，越看越有趣，橫豎看，上下看，翻過來看，終於看出心得，福至心靈時，就給對方取綽號，非正式的宣告你「入會」了；類似基督教給嬰兒受洗，表示從此咱們是「同一掛的」。彼得的名字就是這文化下的產物。
彼得是柬埔寨人。我工作的地方有很多寮國和和柬埔寨人，其中有許多是華僑，外加少數越南人和法國人—是的，在我們這裡，白人是少數民族！—他們年紀稍長的都經歷過戰亂，年輕一輩的則在法國出生。上班的時候，法文是大家的共通語言，但也常見通寮語/柬埔寨語的人互相以寮語/柬埔寨語溝通，華僑則用各地方言（潮州話、廣東話、國語）。有的人很厲害，什麼語都通，相形之下我只通國語、英文和法文，簡直不能相提並論。
以前住台灣時，說實話，這些來自舊稱「印度支那」的人民，在台灣人的印象裡，最直接的聯想，大概是「外籍勞工」。現在晚來的是我，對他們而言，我才是「外籍勞工」。剛開始完全沒有想到這件事，後來想到時則不覺莞爾；不知道是怎麼樣的命運，將我們這些原本千萬里不相干的異鄉人，全部湊到一起，一了塵緣？
彼得身高一米八，長得瘦高黝黑，完全合乎一位同事的說法：越南人皮膚比寮國人白皙，寮國人又比柬埔寨人白皙。據說彼得剛進公司時，某個女同事看著他說： 「你好帥喔！」，不過彼得是帥哥或蟀哥，當初我壓根沒感覺。我對美醜的態度是很唯心的，大家公認的帥哥美女，可能在我眼中只是普通貨色，但如果彼此開始培養出默契，那麼對方在我心中的位置會產生三百六十度的轉變，彷彿在一片漆黑的舞台上，突然被打上幾萬瓦的探照燈；A star is born，即使它的璀璨只對我有意義。
彼得和我的關係大約可以用唯心論來解釋。別的同事有時會批評彼得做事太慢、不認真、狡猾、沒信用、拖延、大男人主義……這裡面有認真的，也有說笑的成份在內；當然彼得也有自己的說法。我不會去拿彼得的說法，拿出來和別的同事對照，反之亦然，因為不干我的事，也沒有意義。別的同事說彼得如何如何的時候，我總是保持沉默。其實我很討厭聽這些話，因為對我而言，彼得不是他們說的那樣，他從來沒有對我做過他們所抱怨的那些事情，要麼也是極少。我假裝沒聽到，是尊重說話者年長，或者當人家在說笑；而且我不喜歡爭辯，不回答，不想談的話題就難以為繼。
若說我為何會和這些批評者有如此不同的感受，我想原因之一，是由於彼得讓我享受到一種窮人的富有：專用司機。試想：我沒有駕照，也沒有能力上駕訓班考照，更沒有能力買車。這麼多的「不能」，結果反而過的比有車階級還豪華：我有私人免費專用司機，每天載我上下班！而且這位司機不要錢，不要我請咖啡，上次還是先生提醒：「妳應該要犒賞妳的司機！」才選了一瓶甜酒送他，我怕他又說不要，還特別聲明「嚴禁拒絕」！彼得才笑著收下。他讓我搭了一年多的便車，讓我非常乾溫（台語）；跟一個乾溫的人，覺得他「慈光普照」都來不及了，怎麼會想批評？而且，心念不同，雙方互動的方式自然會有微妙的差異。
再加上，我們的職務有部份雷同，但我只熟悉某些行政作業的部份，因此對我而言，彼得是前輩。我向他學習的時候並不多，但是他總可以給我一個心服口服的答案，即使是我做不好的時候。有時在車裡，彼得會跟我聊一些關於生活、工作上的想法。我很喜歡這樣的時刻，因為我是個不多話的人，連帶著車門一關，兩個人對話的時候多半都不會超過五分鐘。當我們這樣聊的時候，不論內容愉快與否，最後的沉漬通常是正面的。這應該可以稱為「友誼的渣漬」吧！生活裡各種紛擾與奇妙的事情，在彼此互相包容、傾訴的過程中，得到過濾和沈澱。到後來，去掉的是漂浮的生活塵絮，人生和友誼則更加醇美。
我對所有好的導師，不論是工作上或生活上的，全面或片面的，都懷有一份尊敬，這也許是為什麼彼得年屆不惑，個性卻像孩童般調皮搗蛋，喜歡開同事玩笑，唯獨對我永遠是一本正經。他會和我說笑，但從不開我玩笑；或許他隱約感受到我骨子裡敏感多疑又嚴肅的性格，還有一份近似虔敬的心情。
以上就是，我所認識的彼得。
習慣了早晚和彼得上下班，放假時感到怪異地不習慣。等我回去上班時，彼得也放假，連備用司機都休年假去。這個時候，就正好趁機拿出平底鞋來，進行窮人最豪華的運動之一－地鐵健行！
拙琴，25/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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