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就像泡泡。
在吹的時候，你永遠無法控制它會成為什麼形狀。
你所能掌握的，只有讓它繼續膨脹，或是戳破它。
我漫不經心地闔上手機。
未接來電0，未讀訊息也是0。
自江戶時期就名聞遐邇的，隅田公園的櫻，今年依舊在和煦春風中盛開，隅田川沿岸被染成一片薄紅。下午，正是附近中學下課時間，櫻樹下一對對和春櫻同樣粉亮刺眼的情侶讓我只好尷尬地四顧張望裝作在賞花。
「凜久，妳在幹嘛？」
「賞櫻。」
「嗯？不是都看了幾十年了？」
「我、突然想看。」
「喔。」
洋貴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爭辯，他停下腳步，直直地盯著我看。
「凜久！」
不妙。
我越過他的肩膀看到櫻樹下擁吻的情侶，四周圍那粉紅色的令人感到不妙的氣氛和洋貴的視線讓我只能像個白癡一樣呆呆地回望他什麼也說不出來。
「那個，我…我喜歡妳。」
其實好像也沒什麼不好。
我從小就和洋貴一起長大，他不是功課頂尖的好學生，也不是那種在班上愛出風頭的壞學生。洋貴喜歡游泳，從小學到現在一直都是游泳社的主力，他也不是那種喜歡炫耀自己運動好的人。雖然有時候很喜歡跟我吵架鬥嘴，不過是個溫柔單純的男孩。
有什麼不好的？
我想到一百個答應他的理由，卻找不到一個拒絕他的理由。
「我…」握著手機，垂掛著的吊飾在叮啷作響。
我張了張嘴，說不出好也說不出拒絕的台詞。當他這麼認真地望著我的時候，我發現我連假裝打鬧帶過的勇氣也沒有。
白崎凜久，妳這個笨蛋！
「小凜久啊啊啊啊啊~~~~」
吾妻橋的方向，那個名符其實的笨蛋，我的表姊站起身奮力踩著腳踏車一副熱血青年地樣子朝我們這裡衝來。
「笨蛋快停下來啊！」
尖銳的煞車聲，我感覺到周圍的情侶投來好事被打斷的殺人目光。但那個笨蛋卻還是如往常一般，粗神經地啊哈啊哈笑著。
「小凜久，好久不見啊。」
「明明早上才見過！」
我偏過頭去不想理會那傢伙，但卻偷偷地鬆了口氣。
「唔，繪里姊好久不見。」
「哎，小洋貴好久不見啦還是一樣有禮貌你媽媽和姊姊最近好嗎？」
拜託斷個句好嗎？
我在心裡默默吐槽，卻在看到洋貴一臉被打斷還有苦說不出的彆扭樣的時候燃起了一絲絲罪惡感。
抱歉了，洋貴，不過你真的是個好人。
「小凜久要回家啊，讓姊姊我載妳吧。」
某人一臉囂張地拍拍後座，上面的紙盒。
「我要坐哪裡？我是蔬菜嗎？」
雖然是這麼吐槽著，但一接觸到洋貴的眼神我還是乖乖地坐上了後座。
對不起了，洋貴，你真的是個好人。
老舊的腳踏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我側坐，把書包掛在左肩上，右手抱著裝蔬菜用的紙箱，左手捉著說好聽是後座實際上是鐵架上的小把手。
那個很聒噪的笨蛋難得沒有亂吵，我也認命地抱著紙箱沒有開口說話。遠方的夕陽照在隅田川上漾成橙色，暮色把我們的影子拉的好長，看上去就像在拍什麼青春文藝片一樣。
夕陽下那個笨蛋的短髮被染成和隅田川一樣的橙色，我捉緊差點滑落的紙箱，沉不住氣先開口。「妳的頭這樣看上去好像蜜柑。」
「什麼？真沒禮貌，妳是這樣對待救命恩人兼親愛表姊的嗎！」
「妳看到了。」
我的笨蛋表姊哈哈笑著，一點都沒有偷窺被捉到之後的歉疚感和罪惡感。她側過頭來看我，俏皮地眨眨眼。
「妳看上去很困擾的樣子嘛。」
「唔，也不是啦…」
書包裡的手機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我想起洋貴少見的認真眼神。輕聲嘆氣，我無力地靠著她的背，猶豫著開口。「洋貴他跟我告白…」
「看得出來。」
「這時候不要吐我槽！」
「哈哈，抱歉。」
可惡，剛才醞釀好久的自白情緒全被打斷了。我洩憤似地搥了她的手一下，然後深呼吸，再次鼓起勇氣開口。「可是我發現我不喜歡他。嗯，我原本以為自己喜歡他的…洋貴他雖然有時候愛跟我鬥嘴，但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長得也很帥啊。我找不到該拒絕他的理由可是…」
「可是妳也沒有答應的理由吧？」
「嗯…」
「再多的理由都比不上自己的心情，妳不想答應，就代表不喜歡。不喜歡，就不要答應，就這麼簡單。」
「用講的當然簡單。」
「小凜久，對自己誠實點，別成為像我這樣的大人。」
我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也完全無法想像她是用什麼樣的神情說出這樣的話。什麼啊，幹嘛突然說出那麼感慨的人生哲理。
「什麼樣的大人？大學畢業之後找不到工作所以到親戚家來賣菜的大人？」
「妳居然敢這樣說淺草第一，白崎野菜屋的金字招牌龜井繪里大人我！！！」
「妳是笨蛋嗎，什麼金字招牌。」
「妳才是笨蛋，居然對妳可愛的表姊這麼沒有禮貌。」
「笨蛋。」
「笨蛋。」
我到底會成為什麼樣的大人呢？
善良的、溫厚的、無情的、市儈的、力爭上游的、游手好閒的，現在的我，將來會成為什麼樣子的人？
「很偷懶，在家當米蟲那種？」
「妳才是吧！」
「喂，我可是腳踏實地的工作著耶。」
當那個笨蛋表姊這樣說的時候，她正坐在我家簷廊上大口喝著啤酒。她大喇喇地把白色連身工作服拉到腰際，袖子在腰部打結，上身只穿著黑色無袖背心。
搞什麼工人裝啊？
「有這種日式庭院真好。」
「嗯。」
「七月的隅田川焰火晚會，從這裡就可以看到煙火了吧？」
「對啊，去年不是才一起看過？」
「也是啦。」
我們並肩坐在簷廊上。春日的晚上，沒有夏季的燥熱和冬季的冷冽，只有飄著淡淡花香的東風和緩地吹來。她不著邊際地聊些店裡發生的事，我也如往常一般和她打鬧著吐槽她。
放在客廳桌上的手機，還是一動也不動。
「喂，等電話？」
「哪有！」
「啊，冰箱裡的巧克力很好吃喔。」
「什麼！妳居然偷吃我的巧克力！！！」
「騙妳的。」
「可惡妳這笨蛋。」
我氣得拿旁邊疊好的坐墊丟她。那個笨蛋卻輕鬆地接下然後毫不在意地嘻嘻笑著。可惡，氣死我了。
「明天情人節耶。」
「那怎樣？」來了，這笨蛋真正的目的。
「給洋貴的？」
「才不是。」
「也對，妳今天發了人家好人卡嘛！」
「那個功課很好的大和？」
「拜託那是羽菜的男朋友耶。」
「該不會是英二吧？」
「不要亂猜啦。」
「上次來家裡的那個灯里？」
「怎麼可能。」
「那就是依紗囉？」
我閉嘴了，她不懷好意地笑著，一副捉到敵人小辮子的奸臣樣。桌上的手機連螢幕燈都沒亮過，孤伶伶地躺在那，被人拋棄似的。
「大概，送不出去了吧。」
我靠著紙門，環抱膝蓋。東京的夜空是很難看見星星的，但淺草不一樣。沒有沾染上東京那忙碌而令人喘不過氣的商業氣息的淺草，倔強地在這工業社會中維持著自己的古老步調的淺草，天空的星星，稀疏卻明亮。
依紗跟我，也曾經一起坐在這簷廊上，笑著鬧著。
「幹嘛不送，都做好了。」
「依紗她…」
手機上的掛飾是和依紗一起到新宿逛街時買的，成雙成對。
它現在卻獨自躺在冰冷的桌上，和我的手機一起。
「好像有喜歡的人。」
「是好像嘛！」
「嗯？」
「底牌未揭曉之前都還不知道誰輸誰贏，不如就一把梭哈吧！」
那傢伙從地上跳了起來，伸出食指指著月亮，一副熱血好男兒的樣子。該不會是還沉浸在昨天一起看的決戰二十一點的劇情中吧？這傢伙看賭博電影還這麼認真，是笨蛋嗎？
「指月亮割耳朵喔。」
「騙人！」
「真的，我被割過。」
「騙小孩啊。」
「3」
「我才不信。」
「2」
「哼。」
「1」
「啊，痛死了妳居然捏我耳朵！！！」
「誰叫妳笨。」
「是割耳朵不是捏耳朵吧，白崎凜久妳這沒大沒小的小孩快給我回來！」
以米蟲為開頭，捏耳朵為結尾的談話，一如往常地毫無意義地落幕了。隔天是情人節，我兩手空空地到學校上課，那包裝好的巧克力還是留在冰箱裡，和我的手機一樣孤伶伶的。
愛情就像泡泡。
在吹的時候，你永遠無法控制它會成為什麼形狀。
你所能掌握的，只有讓它繼續膨脹，或是戳破它。
我和依紗，曾經一起吹過泡泡。
在放學後的實驗室，因為在上課時打鬧而被罰留下來打掃的我們，依舊不知死活地在放滿貴重實驗器材空無一人的實驗室裡玩鬧著。
依紗把吸管一端的開頭剪成像花開般的花瓣片狀，然後把洗手台上的洗碗精倒在杯子裡加水攪拌，她笑著對我說，來吹泡泡吧。
實驗室裡滿是大大小小的泡泡，透明的，晶瑩剔透的。
依紗喜歡耐心而緩慢地吹泡泡，等到那泡泡長成又大又圓的形狀時，再一口氣戳破。她望著我笑，褐色的長髮披在灰色的連帽T恤上，我移不開眼。
「凜久，小心不要把洗碗精喝下去喔。」
「怎麼可能，我又不是笨蛋。」
「擔心妳嘛。」
依紗靠在窗邊，讓泡泡輕巧地飛向午後的操場。我聽到足球隊在操場練跑的吆喝聲，樓下小林老師在教訓學生的斥喝聲，和經過學校後門的小販叫賣聲。
實驗室裡卻安靜無聲。
然後依紗的手機響了，她轉過來望著我，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笑盈盈地切斷通話。
「凜久，妳永遠是我的好朋友。」
「嗯，妳也是。」
我所能掌握的，只有讓它繼續膨脹，或是戳破它。
我無力地趴在桌上。
洋貴一臉心事重重地在我的坐位周圍繞來繞去，我看到前方的灯里和隔壁的羽菜露出了看好戲的表情。
其實，洋貴也沒什麼不好的。
如果我和洋貴在一起的話，如果我可以喜歡上洋貴的話，那麼就表示我和依紗，我對依紗，只是純粹的朋友間的喜歡了不是嗎？
如果我可以…
「白崎凜久！！！」
嗯？什麼？
「白、崎、凜、久！」
我聽到有人在喊我的聲音，在窗戶外面，校門口的方向。班上的人全都好奇地圍到窗邊觀看，我愣愣地，奮力突破重圍擠到窗邊。
是那個笨蛋！
我的表姊，龜井繪里，靠在那台送貨用的腳踏車旁，一如往常地穿著藍色工作服，戴著她那紅色的網球帽，燦笑著對我揮手。
「笨、笨蛋嗎！」我在眾人的注目下衝到校門口把那個囂張的笨蛋拉到圍牆邊，氣急敗壞地罵她。
她無辜地笑了笑，從後座的紙箱裡拿出被我遺留在家裡冰箱的巧克力。
「情人節快樂！」
「喂，這是我做的吧。」
「啊哈啊哈，我早上要出來送貨，恰巧阿姨問我這是誰的，我就幫妳帶來了。」
「妳也不用站在校門口大聲喊我的名字吧。」
「我懶得找嘛！」
「那也不用這樣大喊吧，很丟臉耶。」
「這是淺草人的氣魄嘛。」
「拜託，我才是淺草人吧。」
「計較這麼多幹嘛，拿去吧。」她一邊啊哈哈地笑著邊把巧克力塞到我手裡。巧克力的外盒是冰涼的，感覺像是剛從冰箱裡拿出來沒多久的樣子。
這笨蛋，是特地送來的吧？
「我不是說，送不出去了嗎？幹嘛還特地送來。」
「那也可以當義理巧克力嘛。」
「才不要。」
「小凜久，至少妳們還是好朋友不是嗎？」她這麼說著，然後故作可愛地眨眨眼。「一生才一次的初戀嘛，別讓自己後悔喔。」
巧克力，是冰涼的。
和泡泡一樣。
我所能掌握的，只有戳破它。
「咦，依紗呢？」
「喔，她和洋貴到頂樓去了。」
「這、這樣啊。」
「凜久，妳姊拿巧克力來送妳？真是個好姊姊。」
「嗯，妳們拿去吃吧。我去一下廁所。」
我所能掌握的，
就是我什麼也無法掌握。
我在樓梯上奔跑著，一階一階，我想起依紗說我們是朋友，我想起洋貴說我喜歡妳，我想像著依紗對洋貴說喜歡的樣子。
推開頂樓的鐵門，湛藍的天空下，我看見洋貴低著頭轉身離去。
「凜久？」
我氣喘吁吁，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洋貴吃驚地望著我，我看著依紗的眼淚。
「那個，我…」
洋貴手足無措地望著我，那個純情的大男孩，拼了命想解釋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我感覺到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噗通噗通，我望著依紗，洋貴望著我。
「洋貴，讓我跟依紗談談好嗎？」
「嗯，喔…」
鐵門被碰地一聲關上。洋貴離去了，我望著依紗，她看著深灰色的水泥地。眼淚，和泡泡一樣，跌落然後碎開。
「凜久，我失戀了。」
「依紗…」
「洋貴他說，有喜歡的人了。」
「依紗…」
「我真笨，早該知道是輪不到我的，什麼美好的愛情嘛！都是騙人的。」
「依紗我喜歡妳！」
寂靜無聲。就像那天在實驗室裡，我看到泡泡在周圍飛舞，然後一個接著一個破碎。依紗低下頭，褐色長髮垂下掩住她的臉龐，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也沒再看見她的眼淚。
至少這是件好事。我看著地面上被淚水沾濕的痕跡想。
依紗的手機響了。
我聽到手機震動的聲音，她卻絲毫沒有想接的打算，只是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望著螢幕上的來電顯示。
「洋貴說，他喜歡妳。」
「可是妳說，妳喜歡我。」
她望著我，切斷了通話。
「謝謝妳喜歡我，凜久，但是我還是相信，我們會是一輩子的好朋友。」
那天下午我打電話給表姊要她來學校載我，我說，我拒絕了洋貴。然後表姊問我，巧克力呢？我回答她，灯里她們覺得很好吃，看來我手藝還不錯。
我在後座笑著，眼淚不爭氣地滴在紙箱上。
「妳覺得，如果在藍色的紙上用藍色的筆畫畫，那麼，到底是有沒有畫過呢？」
「雖然看不出來，但是有吧。」
「那就是了。雖然看不出來，不過確實存在過，這就是青春。」
「喂，這是前幾天一起看的日劇裡的台詞吧。」
「剛好派得上用場嘛！」她哈哈大笑著，然後瀟灑地放開手，讓失去控制的腳踏車衝下斜坡。
「喂，妳幹嘛，很危險耶！」
我們倒在草地上，和腳踏車一起。望著和那天一樣的橙色天空，她的頭也還是一樣被染成蜜柑色，好像什麼都沒變，又好像什麼都變了。
「青春嘛，就是要這樣毫無顧忌放手一搏。」
「妳熱血校園劇看太多嗎？」
「小凜久，戀愛還是一件好事吧！」
「才不是呢。」
「至少不會後悔吧？痛快地坦率地說出來過了，就算得不到想要的結果，至少沒有遺憾了。」
「幹嘛說的一副受過情傷的樣子？」
「人都有不堪回首的過去嘛。」
「妳？」
我疑惑地偏過頭去盯著她，她呵呵笑著，然後用力地深呼吸，像是要擺脫什麼似地，用盡力氣地呼吸著。
「我不會再談戀愛了。」
「咦？」
「我遇過真正喜歡的對象，如果我可以坦率地誠實地面對自己就好了。」
「簡單來說，是負心的意思嗎？」
「才不是呢，我像那種人嗎？」
「超~像的。」
我們並躺在草地上笑鬧著，如往常一般毫不留情地吐槽對方。夕陽的一半沉在暮色的隅田川裡，然後我的笨蛋表姊揚起比陽光還燦爛的笑容望著我。
「凜久，十年後妳要是找不到對象，姊姊養妳吧！」
「妳才找不到對象勒！更何況，那間店是我家的吧。」
「啊哈啊哈…」
「啊哈什麼啊，我才是白崎野菜屋的繼承人吧。」
「嘛，計較什麼啊。」
好像什麼都變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變。
我的手機響起收到新訊息的聲音。那個笨蛋一臉好奇地注視著我，催促著我拿出手機。手機的桌面，是我和依紗的合照，收到的訊息，是洋貴和依紗傳來的。
內容是『對不起，造成妳的困擾了。希望我們以後還可以繼續當朋友，洋貴。』和『謝謝妳的喜歡，我也很喜歡妳，我們會是永遠的好朋友，依紗。』
我闔上手機，垂掛著的吊飾是依紗送的。
我望著泛紅的隅田川，我選擇掌握的，是戳破它。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大聲地喊著，仲里依紗我喜歡妳。
然後我靠在表姊的肩上，看著自己的眼淚像成串的泡泡一個接著一個碎開。
我們會是永遠的好朋友，依紗。
by Sta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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