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無表情幾近失神的一名黑衣女人癱倒在墓穴前,似乎她所有的力量只剩支撐她不完全倒下。在她身旁,戴著黑色面紗、一襲黑袍的幾個女人攙扶著她,但她的黑色面紗掉落,光潔的臉容暴露在墓園之間。
這是法國南錫畫家Emile Friant的作品《La Douleur》(畫名的意思是悲痛),藉由死亡,我們看到的不是生者不由自主的瘋狂舉動,而是安靜低抑的絕望姿態。我們感受到的悲傷來自於畫面中生者對死者的愛無所遁形地具現在蒼白的面容上──那無從遮蔽的空洞與癱瘓。
法國小說家菲力普克勞戴(Philippe Claudel)跨足導演的處女作《我一直深愛著你》(I've Loved You So Long,2008)就以這幅畫來象徵電影女主角茱麗葉一個人承受罪與痛的生命情境。
茱麗葉和畫中女人一樣滄桑、憔悴、神情淡漠、眼窩深陷而疲憊,她入獄服刑十五年後重回社會,她在即將出獄時,夢見自己拎著皮箱,站在虛無之中,周圍空無一人。她意識到無能緩解的孤獨,且明白沒有人能營救她的無助。她的身體雖然從監獄被釋放出來,卻總是心事重重地叼著香菸,沉默,拒絕溝通,不理解也不被理解,深深地困在自己的心牢裡。她經歷了什麼事,讓她成為冷酷封閉的人?
出獄後,她住進妹妹莉亞的家,掀起一波暗潮。過去的陰影和乖隔的陌生,一再考驗姊妹之間的感情。茱麗葉和莉亞的家人不僅要重新適應生活,還得迎受外界異樣的眼光。莉亞無意間發現,十五年前,茱麗葉的兒子得了絕症,她不忍心兒子承受活著的痛苦,就帶他到她們姊妹倆小時候常去遊玩的綠色小屋裡。那夜,茱麗葉親手結束兒子的生命,渡過了最長的黑夜。
她躺在兒子身邊直到清晨,之後,什麼事情都不再要緊,她只想去監獄。她說:「不管如何,我是有罪的。我生下一個孩子,卻讓他受到死亡的極刑,我是死亡的締造者,其他的事都不重要了。試著去解釋,只是想找藉口而已,死亡是沒有藉口的。」
當一個人的世界被黑暗籠罩,就無法分辨陰影與迷霧的差別。松本大洋的漫畫《惡童當街》裡,當白被刺傷之後,黑一直守護在他的病床旁邊,一動也不動,他不是慌亂。小小年紀的黑,早已對生存絕望,此時的他,冷靜得恐怖,他相信自己存在的理由就是守護白,白死了的話,他也沒有繼續活下去的意義,所以他絕不慌亂。
面對死亡,他們的絕望之中沒有恐懼、沒有屈從。茱麗葉獨自承擔了兒子的死,而孩子的死,是母親永恆的牢獄,無法逃脫。她不需要同情,不需要原諒,不需要理解,因為那些都沒有意義。
在巨大的痛苦面前,真相這麼微不足道。她用斷送一生的方式譴責自己,以她的存在來對抗所有的絕望。這時我們忽然明白了她的冷漠、暴躁和蒼白,是出自於她和世界的連結已失去意義,她生命的斷裂確然形成,只有徹底的冷漠和封閉,才能對自己和世界進行頑強的報復。
原來,監獄囚禁了茱麗葉的自由,同時也庇護、隱藏了她的秘密,就像愛能毀滅她,也能拯救她。
茱麗葉一直耿耿於懷自己被家人遺棄,莉亞告訴她:「妳坐牢的時候,我每天早上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妳的名字寫在筆記本上,思念讓我覺得離妳近一點。」漸漸地,茱麗葉找到新工作、認識新朋友,也被莉亞的家人接納。
全片貫穿著輕柔溫暖的法國童謠「A la claire fontaine」,悠悠地唱出:「在明亮的清泉旁,我獨自散步,泉水如此清澈,我跳進去淋浴,我一直深愛著你,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我多麼希望玫瑰仍在玫瑰樹上,而我的朋友,仍舊愛我,我一直深愛著你,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它勾起了茱麗葉和莉亞的童年,拉近了茱麗葉和外甥女的距離,也喚醒了茱麗葉對兒子的感情。
茱麗葉的臉容從樸素死沉到略施脂粉,就像她的心境從冷漠、暴怒到自在、開懷。家人和朋友的關愛與信任,使她重新建立自己的存在感,尋回生存的積極意義,也寬諒了生命的幸與不幸。電影結尾,茱麗葉說:「我在這裡,我在這裡。」不只是回答親愛她的人,也像是在回應她自己。
《我一直深愛著你》講述了一個禁錮的靈魂如何被手足之愛冰釋解放的故事,表面上內斂冷峻,底蘊卻溫熱抒情。導演將人物平實地置入日常情境之中,沒有明顯的事件起落,也沒有矯飾的衝突和轉折,而是細膩、節制地刻畫人物的狀態、反應、互動,並懸疑地以「茱麗葉為什麼弒子?」為隱密的副線來推進劇情。最後,有形無形的牢獄、毀滅與救贖的愛,都在時間的進程裡,找到一個相對清晰的理解方式。也許,往回走,是為了看見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