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半的電話，一定是她。
像往常一樣，她從不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唯一可以做的，只是聽她哭。
沉默不語的聽著她的嗚咽，她低不可聞的夢囈，直到她哭累了，睡著了。
我還是不敢掛線，怕那刺耳的嘟一聲會吵醒她，握著話筒直等到天明，
有時候她會突然驚醒，像迷路的小孩一樣『喂喂喂』，直到聽到我的聲音再安心睡去。
等到早上她真的睡醒了，總是軟軟的同一句：『你還在嗎？』明知故問，我不可能不在的。
我縱容她，而她縱容我對她的縱容。
曾經不是這樣的，或者應該說，曾經不只是這樣的。
我和她在中學第三年認識。
中學時代，班中總是會很自然的分成兩個黨派，
一派愛笑愛玩吵吵鬧鬧，另一派不言不語冷眼旁觀。
很不巧的，她是前者而我是後者。
她是一個聰明的女生，伶牙俐齒，得理不饒人。
我剛好相反，我是那種動輒臉紅緊張時會口吃的郭靖式人物。
和她說話，我會有莫名的壓力，所以同班大半年，我跟她說話的次數幾乎等於零。
直到一個遲到的早上，我緊張的往學校跑，卻看到她一臉悠閒，手上還拿著一份三明治。
她叫住了我，篤定的說不用擔心，我呆呆的看著她眼裡的狡黠。
走到學校附近她突然搭住我的肩膀，我嚇了一跳，她笑了，
『怕什麼？又不是要吃了你。』這是她以後常跟我說的一句話。
最後她在難纏的教官面前裝出一副胃痛得快死的樣子，
說她在路上痛到走不動，剛好碰到我，我是因為扶她慢慢走回學校才會遲到的。
我發誓，她甚至逼真得擠出了兩滴冷汗。
後來我們開始會跟對方打招呼，有時候我會收到她傳來的小紙條，裡面總是包著一顆糖。
我個子小，坐在前排，她丟過來的紙團常常會打中我的頭，我懷疑她是故意的，
因為每次我笨笨的回過頭去，都會看到她很開心的笑。
她喜歡用手臂勒著我的脖子，然後在課室很大聲的說：『最喜歡戴戴了！戴戴戴戴～』
每次都要把我捉弄到面紅耳熱她才會罷休。
我說她是變態女魔頭，她一臉不懷好意，『會臉紅的人真是讓人垂涎三尺啊戴戴。』
她身邊經常有一大票人，看起來永遠不愁寂寞，而我的世界除了讀書，還是讀書。
有人說我跟她好像是兩個星球的人，兩種完全不同的生物。也許是吧。
某一個午休，我發現她竟然一個人留在課室。
聽到聲音，她警戒的抬起眼睛，看到是我，就放心的笑了。
『怎麼不出去吃午飯？』
『陪我。』她簡單的回答，一手已經牽住了我。
我漲紅了臉，她還是同一句：『怕什麼，又不是要吃了你。』
她拉著我走到學校的小教堂，黑漆漆的只有耶穌像前兩盞昏黃的燈，
『進去。』她指著告解室的門。
『不行的，被發現就麻煩了。』
所謂的告解室只是一個小小的像是木櫃的東西，有兩扇門，
她二話不說就把我推了進去，然後自己也走入了另一邊。
裡面的空間很小，比外面更黑，我們之間只隔了一塊很薄的木板，
她舒了一口氣，她的聲音從木板上的格子花紋傳過來。
『這是全學校最寧靜最安全的地方。』她說。
連轉身都有困難的狹小空間。木的陳舊氣味。她低低的像是耳語的聲音。
我在那裡踡縮度過無數午後，和她。
我們交換祕密，交換傻傻的念頭，
我們談到了各自喜歡的人，她的某人和我的ｐ學姐，
有時候我們只是靜默，伸手不見五指像在宇宙最暗的角落。
（兩個小孩在泥地上挖洞，藏起自己的珍寶然後宣佈－這是我們的祕密基地。）
那是我們的祕密基地。
『為什麼只帶我一個人來？』有一次我問她。
『不知道，只有你是可靠的吧，你聞起來有可靠的味道。』我記得她是這樣回答的。
平常下午都空蕩蕩的教堂，有一次突然來了幾個午禱的修女，
她丟下了一句：『我不叫你不要出來。』然後她推開了她那扇門。
我連呼吸也不敢，等了好久她才救了我出去。
『我告訴她們，我好奇所以進去看看。』輕描淡寫。
『然後？』
『就被說了兩句而已啦。』
『其實你不出去的話，她們根本不會發現的。』
『但如果一起被發現了怎麼辦？我知道你會介意這樣的事情。不像我，我什麼都可以當沒聽過。
可是被人提出去罵的換成你，你大概會擔心不安加難過整個星期的。
而且，是我把你帶來的不是嗎？』
我說不出話來，她推了我的頭一下，『小白痴！』她笑了。
我考試考不好，發成績單的時候哭到幾近崩潰，
你沒事吧不要哭你怎麼了下次再努力一點就可以啦不要哭不要哭．．
我很想大叫一聲『滾開！』，可是我連撥開肩上那些關懷到矯情的手的勇氣都沒有。
她直直的走過來，皺著眉冷冷地：『全部人閉嘴，讓開！』
她把我拉到一旁，什麼話也沒說。她的手心，很暖。
我懦弱，她勇敢。她一直用她的方法維護我，只有在她面前，我才覺得自己是重要的。
我生日的那天她興高采烈的在走廊上攔住我，
『Ｈａｐｐｙ Ｂｉｒｔｈｄａｙ！』
『我現在沒時間，等會才找你。』我正忙著去看學姐的辯稱比賽。
『為什麼？』她拉住我不讓我走。
『你知道的！比賽已經開始了，別鬧了好不好。』我不耐煩的推開她。
我沒看清楚她的表情，匆匆的還是向前走。
『你站住。』我回過頭，她從書包拿出一份禮物，一咬牙就把包裝紙撕掉，使勁往地下摔。
玻璃碎裂的聲音，『不要就算了。』她頭也不回的走下樓梯。
我呆住了，因為我看到她眼角的淚。
我蹲下去，她送給我的原來是一個玻璃瓶，裡面放著好多糖果，還有她用紙條摺的星星。
結果那天我沒去看比賽，我把散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糖果，和星星全部撿起來。
我躲在課室，捧著三百一十七顆糖果和三百一十七顆星星，還有一張生日卡片。
看著她寫的『最最親愛的戴戴，希望你永遠快樂。』，視線模糊了，大概是眼鏡髒了吧。
那一天是３月１７號，三百一十七，我的生日。
那個玻璃瓶我始終補不好。
有些事情，發生了就不能回頭，一切也不可能變回最初的樣子了。
那天晚上我打給她，她像個沒事人一樣，『Ｐ小姐今天有沒有把你電到頭昏眼花？』
我猶豫了很久，喉頭的一句對不起就是咳不出來。
『我今天走的時候有看到某人啊，呵呵，開心死了。』她說。
我心裡立刻湧出清楚的嫉妒，回答她的聲音裡有苦澀的味道。
我知道，有些東西瞞著我，偷偷的變質了。
她很喜歡聽流行歌，我取笑她俗氣，為了要虐待我，她總會逼我陪她一起聽。
在學校旅行的車程中，她坐在我旁邊，硬要我和她分聽一部隨身聽，
那條路很長，耳邊反反覆覆的都是同一首歌，
不知道為什麼，我到現在還忘不了那實在是俗氣的歌詞。
（．．我但願她珍惜你 這顆心不忍看你落淚時 一串串 令心酸酸 仍舊仍舊眷戀
我但願她珍惜你 愛可一生一世永沒盡頭 不要我 內心輾轉 無盡無盡掛牽
愛你卻未開口 寧願像現在是好友 願你開心 偶然想到我．．）
旅行的地點是一個沙灘，我和她走上了一個矮矮的瞭望塔。
她提議我們一起裝感性，很浪漫的看海。
『如果，』過了好久她突然說：『如果今天ｐ小姐也有來的話，你還會像現在一樣陪我嗎？』
我聳聳肩沒作聲，會的會的會的，可是我終究沒作聲。
她抓住我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如果某人在的話，哼，我一定會拋棄你！』
回程的時候她在車上睡著了，頭靠在我肩上，
只是我的肩膀太窄，她的頭也就常常滑下來，睡了一陣她就醒了。
那一刻，我有點羨慕她喜歡的某人，如果我的肩膀有那麼寬厚，也許她就會靠著我睡得久一點。
然後在一夜之間，我們變回陌生人。
某一天她傳了一張字條過來『以後不要再管我了，我不想成為你的負擔。』
我回過頭去，她伏在桌上，垂下眼睛。
她不再跟我說話，不再接我電話，在學校把我當作透明一樣。
她的冷讓我恐懼到無以復加。
我寫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她每次看了都退回，只有一封收起了。
（從前我常說你小心眼，隨便發脾氣，你說你在我面前才會那麼放肆。
現在，我終於發現那個任性的你有多好，起碼那樣的你還會對我好。
接受不了一個更堅強，更殘酷的現在的你。
你說你不希望給我負擔，這個謊言太動聽。
我開始懷疑，一直以來我聽到的都只是謊言。
我曾經相信自己了解你，可是最近我已經再捉摸不到你了。
對其他人，對我，你可以那麼堅決，灑脫，可是我不行。
你似乎不明白你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我不知道你連我的信也不再想看，不知道你已經那麼厭倦，
原來我一直在逼你。從未想像過，原來你是覺得煩。
你令我懷疑，其實你對我是不是像你說的那麼好。
也許你對太多人都是一樣的好，只是我太天真，誤以為你會有我一半的著緊，放不下。
為什麼要讓這麼多人都怕了你，為什麼要逼自己變得心腸太硬？
其實很多人都對你好，沒有人想傷害你。
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不知道說什麼才可以令你有絲毫的動搖。
你似乎想要記不起很多事情，記不起我，記不起我們認識過的事實。
假如你有萬分之一的機會記得起，但願你能夠重新考慮一下，
認真地為這段感情設想，請求你。）
我把最後一句的『感情』塗掉，改了做『友情』，再塗，再改做『感情』，塗塗改改了好多遍。
細心的她應該會察覺到，感情和友情之間的脆弱界線。
她始終沒有回我片言隻字。
暑假無聲無息地過去，我努力的回到過去那種沒有她存在的日子裡，
我開始寫日記，也許是因為我想說的話，已經少了她來聽。
開學的第一天，我在學校門前碰到她，她把長頭髮剪短了。
我惘然的低下頭，一隻手搭在我後頸，『早安。』是她。
慢慢的，我們還是走到了教堂，我拉一拉她的髮梢，她看著我，好像有點什麼不同了。
『為什麼？』我問。
『沒有為什麼。』
『真的嗎？』
『假的。』
『我以為你已經不想再跟我說話了。』
『錯，是因為太想跟你講話，所以才會這樣的。』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麼？』
『不明白為什麼我竟然會妒忌你的ｐ學姐。』
我一震，『你妒忌她，所以你不想理我？』
『不知道，我只是害怕。』
隔著那塊木板，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你怕什麼？』
『怕自己對你越來越依賴。』
『這有問題嗎？』
『害怕有一天我會發現自己已經不可以沒了你。』
『所以你要躲開我？』
『我需要冷靜一下。』
『那現在呢？你已經很冷靜了是嗎？』
長長的靜默。
『如果我跟你說，』我吸一口氣，
『從你不理我的第一天開始，我已經發現自己不可以沒了你呢。』
她始終沒有回答。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暑假，她跟某人在一起了。
我和她恢復了來往，只是她再沒有向我提起某人，我也一樣再沒有提起ｐ學姐。
過了沒多久我暗戀四年的ｐ學姐畢業，我竟然沒有想像中的一半傷感。
可是當她告訴我決定不再讀書，出去工作的時候，
我看著她送給我的那瓶星星，難過到無法言語。
預備考大學入學試的大半年，是她每星期鐵定寄來的三封信陪著我的。
最後我順利進了大學，她比我還要高興，拉了我去慶祝，說要『不醉無歸』。
一見面她就抱住了我，『很想你。』她說。她的頭髮又長長了。
和從前比起來，她多了一陣淡淡的香水味道。
我也很想你，我在心裡說。
她不停不停的喝，一邊說她公司的事情一邊笑，最後我送她回家，
她沉默了很久。『你怎麼了？』我問。
她笑，『我跟她分手了。』
這是這麼多年來她第一次再跟我說起那個某人。我點點頭。
『我這輩子認識的人，真正可靠的，也不過是你和她罷了。其他人，其他人又有什麼不同呢。』
我想起多年以前那個遲到的早上，她那個狡黠的笑。
我想說『不要害怕，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
可是我開不了口。我還是一樣的懦弱。
她說：『沒問題的，放心啊，我一定會好好的照顧自己。』
她還是一樣的勇敢。
只是在上樓之前她再抱了我一下，只有一兩秒，我還是知道她哭了。
她放開了我，低下頭就轉身走了回家。
我有我的生活，她有她的忙碌，可是每當靜下來的時候，我想起的還是只有她。
有一次她找我的時候，我正和剛交往了沒多久的女生在一起，
『你在哪裡？我想見你。』
『明天吧，我現在跟朋友在一起。』
『我想見你我想見你我想見你。』
『我跟女．朋．友．在一起。』
『．．我現在你家樓下ｂｙｅｂｙｅ。』她根本不把其他人放在眼裡。
最後我丟下了那個無辜的女生，跑了回家去找她。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戴戴不會不理我，永遠都不會，是不是？是不是？』
我的大學生活單純而麻木，至於她的世界，對我來說，距離已經很遙遠了。
她總在深夜才會打電話給我，在黑暗中聽著她的聲音，
我會想起那個曾經只屬於我們的祕密基地。
我不知道她在外面遇上了什麼人，什麼事，我只知道，無論如何，我是不可能不理她的。
我們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可是每一年的三月十七號她總會出現，
凌晨十二點的第一秒鐘我一定會接到她的電話。
那一句不變的Ｈａｐｐｙ Ｂｉｒｔｈｄａｙ，
是為了向我證明她始終把我放在心上，還是在同時提醒我不要忘了她？
一個凌晨的電話，她快睡著了，聲音迷迷糊糊的。
『我們認識多久了？』
『總有七，八年了吧。』
『你知道嗎？這些年以來，我一直覺得自己像是在黑夜的大海飄浮，有時候我會游過一個燈塔，
有時候一隻船會駛到我身邊，我覺得也許，也許這一次我終於會被救起來了。』
她停一停，『你還在嗎？』
『嗯，覺得會被救起來，然後呢？』
『然後，然後還是一樣的，最後永遠只會剩下我一個人，永遠都是，永遠永遠永永遠遠。』
『．．那我呢？我不會救你嗎？』
『你喔，你不是燈塔，也不是船。』
『那我是什麼，海龜嗎？』
她笑，『不是，戴戴是我最最珍惜的一塊木板。』
『木板．．那是指我的身材嗎？』
她又笑，『其一吧，另外就是因為，我知道你會一直陪著我的，對嗎？
無論我要飄浮多久，你都不會丟下我，在我最疲倦的時候，你會揹負著我。
你一定會的，我相信你，我只相信你．．』
『你累了，睡吧，我陪你睡。』
『嗯，那我睡了，你說你會陪我的啊，你答應了．．』
是的，我答應了，我很久以前已經答應了自己，陪著她，一直陪著她。
＝＝＝＝＝＝＝＝＝＝＝＝＝＝＝＝＝＝＝＝＝＝＝＝＝＝＝＝＝＝＝＝＝＝
妳也曾說妳不想成為我的負擔．但妳真的做到了．
我不再是妳唯一的避風港．我們的故事沒有這麼美
有個好的END．妳找到妳的依靠了嗎？希望妳找到
因為我知道妳的依靠不會是他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