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站著,連圍裙都還沒解下來,炒飯的香氣飄散在整個廚房。
今天她特地多加了香腸,因為氣象報告有寒流要來。
對一個離鄉背井,從溼熱國度嫁過來的她而言,冷颼颼的天氣最會引起她的鄉愁。
「媽媽?可以吃飯嗎?」唸中班的女兒仰臉問著,看她沒有回答,懂事的加一句:「還是要等叔叔回來?」
她還沒回過神,站在她身旁的麗玉馬上接口:「妳裝個飯盒吧,還是兩個好了,真是不好意思。」
麗玉找出印著哆啦A夢的便當盒:「他爸媽說到就到,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她機械性的裝著便當,感覺麗玉的眼神一直沒有離開她的臉,便當裝好,趁著女兒洗手的空檔,麗玉塞了一把鈔票在她口袋:「先住旅館囉,我們家地方小,真對不起。」她想把錢還給她,但是不可以,因為沒有這些錢,今天晚上她和女兒要住哪裡?
其實這不是麗玉的錯,以一個同事的情份來說,她對她是夠好了,兩人同在一個早餐店當洗碗工,在她被言語不通的婆家掃地出門後,麗玉義不容辭的收留了她,在她自己那間小的不能再小的公寓裡,硬是給她們母女留了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只是,事情來的突然,麗玉的公婆要到北部遊覽,為了省錢,想在媳婦家擠幾天。
「妳放心,我和如如沒問題的。」她的國語不標準,永遠有個抺不去的腔調,所以每次講話,她都下意識的加上很大的肢體動作。
麗玉按住她不停搖擺的手:「我知道,我知道,有事打電話。」看見麗玉偷瞄時鐘的眼,她知道不能再拖了,否則怎麼跟人家公婆解釋這家多出來的一個女人和小孩。
「喂喂!」在她移向門邊的同時,麗玉提起地上一大袋的柳丁叫著她:「妳看我公婆人還沒到,就先寄了一大堆自家種的柳丁……喏,妳拿一袋去吃!」她右手牽著如如,左手提著兩個便當,當場愣在那裡。
麗玉熱情的掛在她牽著如如的右手腕上,笑笑的看著她。她只好點點頭有些重心不穩的朝門外走,再見兩字才剛出口,麗玉在她身後就關上了門,些許是要收拾一下房間,以免壞了公婆的印象。
如如低著頭,也許是肚子餓了,無精打采的盯著邊走邊撞在她小手腕上的那袋柳丁,她有些故意的戳著袋子,就這樣戳著戳著,一顆圓滾滾的柳丁從袋口溜了出來,直直的朝電梯的右側滾去,說時遲那時快,右側的一間房門突然大開,柳丁就這麼轉啊轉啊呀的滾了進去。
「如如!如如!」一個稚氣的男孩握著那顆柳丁走出門來。
「彥彥!」如如放開她的手,開心的跑過去:「你在這裡!」
「我住這啊!」她不由自主的跟上前去,才發現門後站著一個高瘦的男人。
「爸爸!」小男孩喊:「我同學如如耶!」
她不知所措的站著,倒是叫彥彥的小男生發現她們身後還拖著一個大箱子:「如如要出去玩?」
「不是!」如如嘟起嘴:「我們要去住…住哪裡?媽媽?」她搖搖頭,不想說,只想趕快離開。
電梯門這時打了開來,麗玉的老公帶著兩位老人家走了出來,如如一看到叔叔,就想叫出聲,她想都沒想的把女兒一把推進了彥彥的家裡。
如如不懂大人間的事,一個不被婆家喜愛認同的外籍女子,在茫茫人海中要撫養一個孩子談何容易,要不是因為麗玉的不能生育,加上他們夫妻對自己和如如都很不錯,她才不會願意再踏進另一段更妾身不明的男女關係中呢。
只是這段不能說的關係,要如何善後,她的報恩要到何程度,可以一輩子嗎?她想都不敢想。
思緒飛奔了好多回,才發現自己站在陌生人的客廳中。
「我…」
「坐吧,」男人一指沙發:「他們是同學。」
如如已經打開了便當盒,炒飯的香氣一下子塞滿了整個客廳。
彥彥吞著口水:「我可以吃嗎?」
男人來不及阻止,如如已經大方的答應。
「看來,我兒子吃掉了妳的晚餐。」
她搖搖頭,本來就沒吃晚餐的胃口。
「冰箱裡有冷凍水餃,是我們今天的晚餐,」男人站起來:「我去煮,一下子就好。」
她慌忙的站起來,習慣性的說:「我來,我來就好。」
男人微微有些吃驚,但還是由著她開瓦斯燒水,一個個圓滿的餃子在鍋內翻騰著,男人拿著盤子在旁等著,後陽台的落地窗沒有關緊,已然報到的寒風一波一波的吹了進來,她雖站在熱鍋旁,依然打了個寒顫。
男人放下盤子,輕輕的關上了落地窗:「寒流真的來了。」這句極普通的話,引起她的傷感,不由自主的吸吸鼻子。
多麼奇怪的組合,他們四人圍坐在桌旁,孩子們在打閙中吃著飯,男人似乎餓極了,大口的吃著餃子,她一個餃子咬了好幾口才嚥得下去。
「準備去住旅館嗎?」男人突然放下筷子問,她有些吃驚。
「我不是故意的,」男子笑笑解釋:「這公寓的隔間不好,麗玉的嗓門又大。」
「我沒見過你。」她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
男子點頭:「我跑夜市,白天都在睡覺,我倒是在幼稚園門口看見過妳。」
「喔。」她吞下第二顆餃子。
「今晚睡這裡吧,臥房讓給妳們。」男子神色自若的說,她正挾在筷子上的第三顆餃子掉了下來。
「我沒別的意思,外面很冷,小孩太辛苦。」她回頭見兩個孩子玩得極開心。
「今天為了彥彥,我不去擺夜市…他體質弱,容易感冒。」
她點著頭,挾起餃子。
來到這陌生國度後,她也算遇過一些男人,不論是她的公公或是先生,或是他們那一群親朋好友,所有的男人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嗓門大說話急,每每像吵架一樣。眼前這個男人倒十分不同,說話慢而且聲音柔和。
男人突然站起身來,從臥房裡抱出棉被,她嚇了一大跳,自己答應他要住下來嗎?
她急急地吞下餃子,習慣性的搖起手來:「不!不!」
男人停下動作,不解地看著她:「妳們住裡面,裡面,」他用手指著,微微加強了說話語氣:「我和彥彥的。」
「不!不!」她一逕的搖著手:「不!」
男人坐在棉被旁,有些無奈,卻沒有生氣的樣子,看了她許久,等她搖著的手停了,慢慢的開口:「外面真的很冷!這附近沒有好旅館,便宜的旅館對孩子不好,人雜。」他說了一大串,又猛比著如如。
她也沒閒著,嘰嘰咕咕的唸著急起來只有自己才懂的家鄉話,男人好脾氣的坐著,等她住了口,他居然走到窗邊,嘩的一聲拉開了窗子,冷風轟的一聲像顆炸彈似的在溫暖的屋內爆炸開來,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如如更是尖聲叫起來:「媽媽好冷!」
她不再反抗,男人繼續搬著枕頭,她繼續吃著餃子。
男人整理完後,坐回桌邊,把她吃剩的餃子一掃而空,她很自然的收拾起桌子,男人沒有攔她,任由她在水槽邊洗碗,都告一段落後,她想起地上的那袋柳丁,找著了廚房的水果刀,她切出了一盤漂亮的柳丁,那是一隻隻像小兔子似的柳丁,已經好久了,她沒有這種心情,沒想到今天,在一個陌生男人的家裡,她居然想都沒想的就做了。
她有點對自己吃驚,很顯然的這個陌生男人讓她感到自在。男人似乎也對端出這樣一盤柳丁的她有些驚訝,遲遲沒有拿起柳丁,看她的眼神多了份趣味。兩個孩子被柳丁吸引,邊讚嘆邊往口裡送,柳丁汁在孩子們的嘴邊和手上到處流著,要是以前,如如肯定被人責罵,她也少不得一頓排頭,可是面對兩個吃相恐怖的孩子,男人只是靜靜的微笑著,不擔心他的桌子或地板,也不擔心難洗的袖子。她慢慢的坐下來,抽出桌上的面紙,開始擦拭起如如的臉頰,男人按住面紙盒:「吃完再擦不遲,妳現在擦不是白擦?」她轉頭迎上男人蘊滿笑意的眼,真正的放鬆下來。
在男人帶兩個孩子去浴室梳洗的時候,她很快的整理了像戰場般的客廳。突然覺得口渴,她四處張望想找熱開水,但簡單的客廳連熱水瓶都沒有,她轉到廚房依然失望,雖不是自己的家,但這一刻,她卻想喝口熱水像得了相思病般的急迫,終於她自作主張的燒了開水,在等待時,沒發覺男人悄悄的來到身後。
她回頭,心虛的想解釋什麼,男人沒給她機會,從旁邊的廚櫃裡翻出了茶葉,默默的遞給她,她對他感激的笑笑。
其實她笑起來很討喜,圓圓的臉頰右邊有顆小小的酒渦,男人的視線在那顆酒渦上多停留了幾秒鐘,轉身退出廚房。
她端著兩杯熱茶出來,看見客廳裡的長沙發上,男人穩穩地坐在中間,他的兒子靠著他右邊,如如居然也偎著他的左手臂,而在如如身上,還有條小毛毯蓋住她,一向怕冷的如如,這會看起來舒服溫暖極了。
她沒來由的模糊了視線,這幅『家』的畫面,不正是情竇初開的她,在家鄉聽信媒人吹噓,而幻想自己未來幸福的畫面嗎?
男人用眼神迎接了她。
就算作夢也好,只有一天也好!她在單人沙發上坐穩,就當是老天爺給她的安慰獎吧,管它什麼天長地久,現在擁有最是重要,就借這個男人一天吧。
煙霧騰騰中,分不出是水蒸氣還是淚,她捧著熱茶,仔細地,像捧著自己所有的幸福。
男人移動身體,緩緩的向著她開了口:「我的茶。」
她慌忙的放下茶杯,去端他的那一杯,如此一來,她必須靠向那原已擠在一起的三個人,男人將兒子摟抱到懷中,空出了位子給她,她捧著杯子,看著男人,把杯口捧向他的嘴邊。
「先放著吧,我怎麼喝?」男人朝她笑笑,她紅了臉,為了剛剛自己差點要有的舉動。
電視演些什麼,她全然不在意,漸漸席捲而來的暖意讓她眼皮沈重,在麗玉家這時是最難熬的時候,因為每到此時,她抱著香噴噴的如如上床,接著就像待宰的羔羊般等待麗玉和她老公協商的結果,是讓她擁有一夜好眠呢?還是她要打起精神報恩?全然由不得她。
而今晚,她是自由的,她要好好的享受這份自己作主的自由!
男人感覺右臂受到壓迫,可是不是令人痛苦的壓迫,而是帶點甜蜜感的負擔。
是她的頭不自覺的靠在他手臂,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她輕輕的、慵懶的、隨性的移動,他是不會逃避這樣子的負擔的,他已經預備好要承受更大的負擔和責任,可是他娶進門的妻子不懂,不懂他預備好的心,在看透他不是心目中的理想丈夫後,她拋下剛出世的兒子,跟來自家鄉的人走了。他不想用跑了這兩個字,雖然能貼切的形容,但他寧可相信她只是閙脾氣暫時離開。走了比跑了有更多回頭的可能。
她有什麼故事?他微側臉看她,她和妻子一樣,有著如柳丁般圓潤的臉龐,些許同是外籍,在他眼裡就像在洋人眼裡的東方人一樣,總覺得她們都很像。她的髮遮去小部份的臉,在隱約中,他好像看到了新婚的妻子,柔順的躺在他身旁,在昏暗的燈光下,他曾發誓,他要珍惜這千里姻緣,他要努力給她幸福。
突然被自己給嚇醒,她沒料到自己竟在男人的身旁熟睡,而兩個孩子還大聲的喧鬧著,電視也正唱得起勁,她竟可以睡著。一抬頭,更吃驚的望見男人柔情似水的眼神,她立時移開身子,重新把那杯已冷的茶捧回手上。
不管如何,男人心想,在這寒冷的夜晚,那直至如今還令他牽腸掛肚的妻子,不論她在何方,都希望她也擁有一個溫暖的避風港,就像他今晚給她的一樣。
他放輕了聲音:「妳去洗澡。」
她沒有動。
「櫃子裡有衣服,」他繼續說:「是我妻子的,拿去穿。」
她喝口冷茶:「愈晚愈冷。」
他搖搖已是半睡狀態的兒子,再次催她:「妳去洗澡。」
她站起身來,想抱如如,卻發現女兒已甜甜睡著。小孩子真是什麼都快,精神來得快走得也快。
「妳去洗澡。」男人放下自己的兒子,彎腰抱起如如,就往屋裡走,如如半睡半醒間還不忘嚷著要彥彥陪伴,而睡眼惺忪的彥彥也居然像夢遊般的跟在男人身後。
她看著併排躺在雙人床的兩個孩子,男人一個逕的催她洗澡,她知道沒有理由拒絕,一咬牙拉開衣櫃,被滿滿的衣服嚇了一大跳!整整的一個大衣櫃,全塞的是不存在的女主人的衣服,男人的手伸過來,拉出一件粉紅色,看來是全新的純棉睡袍,塞在她手中。
這女人多幸福!當熱水沖在她身上時,她羡慕的心好痛。
男人沒有浪費一分鐘的時間,她才包著溼淋淋的頭髮出來,他便一溜煙的鑽進了浴室,在她還沒找到吹風機來吹乾頭髮時,男人就冒出了浴室,手上還拿著她需要的吹風機。她嗅到男人身上淡淡的肥皂香,意識到他這就算是洗完了澡。
插座在梳妝台邊上,她坐下來,從鏡子裡可以很清楚的看見自己紅噗噗的雙頰,不需脂粉就很亮眼,男人背對她坐在床沿,她偷瞄著,原來他是在給孩子們蓋被,她為自己的心思意念感到些許的不安,男人倒顯得自在,轉過身來面向著鏡中的她,悠悠的開了口,像是對她說更像是說給自己聽:「她從沒有滿意過我買的任何一件東西,總嫌我小氣,妳說,女人該有的東西,可曾有少一樣?」她其實不太懂得他的意思,但低頭看見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從化妝水到蜜粉,一應俱全,當下感染了他的沈重。
在他替妻子買東西的同時,自己的丈夫大概也在買,不是買醉就是買春,因為自己不討婆婆的歡心,又生不出兒子,所以丈夫的一切行為都是可以被接受的,即使把她打得鼻青臉腫,每個人都視若無睹,因為這是她自找的、應得的,誰叫她沒有完成丈夫娶她的任何一項目的。
「我的妻子走了,」男人來到她身後,雙手按住她的肩:「妳能告訴我,她為什麼要走嗎?她說的快樂幸福我不懂,或許妳懂?」
她搖搖頭,這個女子,極有可能就來自她隔鄰的村子,或許就這麼巧,是她同村的姐妹也說不定,老天爺替她安排的如此幸福,她居然可以棄之不顧,在男人的注視下,她更用力的搖著頭。
「他沒有好好待妳,」男人突然蹲了下來,仰頭看她:「不是每個男人都像他。」他的聲音又恢復了緩慢輕柔,好像剛剛的那些問題都沒問過似的:「妳睡吧。」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這個衝動和勇氣,在男人轉身離開時,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拉住了又遲疑,怯怯的開了口:「你…你…也睡。」
男人關了屋裡的燈,彥彥在大床的最裡邊睡著,靠著他的是如如,而她…睜著眼躺在如如旁邊,男人把大被蓋在自己和她的身上,轉過臉在黑暗中看她,她圓圓鼓鼓如柳丁的年輕臉龐,正慢慢…慢慢地滑下一顆顆的水珠,男人伸手抺去,然後在被子裡握住她的手,輕輕的像哄小孩般的哄著她:「睡吧。」
等黑暗中傳來她均勻的呼吸聲時,男人的臉頰也悄悄地滑下一顆顆的水珠,更緊更緊的握住她的手,好像是朝思暮想妻子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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