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與紙
太皮
一九八五年是一個彌漫著憂鬱的年份,對於林威和李天綾這對在馬場木屋區長大的青梅竹馬來說,更是充滿了捉摸不定的氣氛。那個夏天,猛烈的陽光混和著吵耳的蟬鳴滲透了木屋區的每個角落,空氣充斥著乾土和腐菜的氣味。
馬場一帶沒甚麼拍拖的好地方,有時坐在海邊聽聽浪聲,有時聚集在園子裡與家人打牌看電視,或者難得到就近的麗都戲院看電影,就是一般情侶在木屋區的日常消遣了。不過,林威和李天綾有一個更好的拍拖地點,他們管那裡叫“基 地”;“基地”其實是塊小空地,位於遠離住宅區的一個大池塘與一間空置的小木屋之間,無論白天黑夜,都很少人到那裡去。整片十米見方的空地除了一片泥土和幾撮雜草外,幾乎空無一物,卻有一張不知誰在市區弄來的公園長椅。那長椅好像很多個世紀前就放在那裡似的,椅腳圍滿雜草了,雜草中一直長著一朵叫不出名字的小黃花,天真地展露自己可愛的美態。
多少個澄明的夜晚,林威和李天綾就坐在那張椅子上,互相依偎著,看著很遠很遠的月亮,談起心事來。四周很黑暗,然而月亮的光華在原本黑暗的萬物邊上勾勒了一條淺淺的光暈,顯出了萬物的輪廓。池塘不時會有些小氣泡爆破,引起小小的漣漪,有時又會跳起一條魚,攪碎了月兒的倒映。
那一年,林威和李天綾都已十八歲了,剛剛中學畢業,面對前程,十分迷惘。李天綾打算當個幼稚園教師,同時繼續進修,希望將來有更好的發展;林威見過幾份性質不同的工作,都沒有下文,終日愁眉不展。一晚,林威拿著一張印有招聘廣告的報紙,在“基地”的長椅上與李天綾商量有甚麼工作好做。女友很認真地用手電筒照著看那些廣告,男友卻不斷用手摩挲著她的玉背。就像命運註定她要在那一天徹底地將自己奉獻給對方一樣,之前無數個夜晚都堅守著的防線最終崩潰了,在濃烈的泥土和腐菜氣味包圍中,終於與林威一起嘗了禁果。
李天綾清楚記得,那夜她被林威壓在地上,一直忍著疼痛,不敢發出絲毫聲音,但諷刺的是,不知哪裡卻持續地冒出家貓發情的叫聲。她害羞得連對方的臉也不敢看,任由對方親遍她的眼睛、臉頰、耳珠、嘴唇和鼻尖。她只一直看著月亮,月亮仿佛愈來愈大,大得她看見月下老人拿著一根紅線,站在月亮上對她微笑。她也笑了,心想:原來真有命中註定這回事。
由於已經夜深,兩人完事後來不及清理現場便匆匆離開了。第二天下午,李天綾回到那裡,發現用來墊身子的報紙不翼而飛,卻見處女血透過報紙,淺淺地殘留在乾涸的泥土上,她一邊流淚、一邊抓起一把泥土,裝在一個瓶子裡保留著。椅腳的小黃花知道,那些不是幸福的眼淚,而是從肝腸寸斷的人眼中流出的苦液。
之前,在早上的時候,林威對李天綾說:“我要離開澳門了。”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難以置信地盯著他腳下的行李箱。林威低下頭,抬起眼深深地望著她 說:“我會寫信給你的!有緣的話,我們一定有重聚的一天!”甚麼也不再說,甚至沒告訴對方自己要去哪裡,轉過身,腳步毫不猶豫地離開了,隱沒于前方兩邊開滿了紫色掌葉牽牛花的小徑之中。
林威的身影消失後,她的眼淚才洶湧澎湃地奪眶而出,蹲在地上,直哭得肚痛難忍,才慢慢平靜下來。後來,她從朋友口中得知,林威因為在澳門始終找不到工作,到外國去投靠經營餐館的舅父去了。
李天綾急問:“他去哪裡?”
那朋友想了想,“他好像說是阿根廷……”
“阿威他、他走前有說過關於我的甚麼嗎?……”
那朋友望著她,好一回,抱歉地搖了搖頭。
縱然如此,李天綾對林威的愛一直沒有動搖過,甚至隨著歲月的迭加而繼續增長,哪怕是從未收過對方寄來的片言隻字。她癡癡地等待林威的重現,多年來收集一切來自阿根廷的物品:風景和球星的照片、郵票、咖啡、馬黛茶;此外,她還成為了探戈舞的高手。總之只要與阿根廷有關的一切她都儘量接觸。電影《春光乍泄》推出時她把電影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從到電影院欣賞一直到留在家中看影碟,真不知看過幾千次了,心想林威一定曾經在影片描寫的那些地方生活過。她記得,林威的眼神結合了梁朝偉的憂鬱與張國榮的不羈,給他深情一望,任何女孩子都會感到全身酥軟。
二零零七年,李天綾已經四十歲了,她依然毫無林威的音訊。她想,林威要不是死了,就是已經娶妻生子,忘掉澳門的一切,想到這,她甜甜一笑,希望林威像她一樣幸福。
最近,林威回來澳門。一到埗,他便獨自回到馬場木屋區“遺址”,只見一切都面目全非了,唯一留下的痕跡就是他依然可以從高樓大廈的夾縫中看到珠海的青山。他感到一陣莫名的悵惘,順步踱到了海邊,找了個地方坐下,眼前的景象又使他傷感,曾經的海面已經成為陸地,矗立著高樓大廈。他看著被污染的海面,回憶以前在海邊釣雞泡魚的情境。釣雞泡魚有時不用魚餌,它們都是一群一群地出沒,只要見到它們在哪裡聚集在一起,揮釣竿將魚勾拋下去,用力一扯,往往就能勾起一條魚兒上來。少年們都知道這些魚不能吃,只是釣了上來,把它們丟在馬路上,看著它們絕望而盲目地慢慢漲大,再給駛過的汽車輾過。“啪”的一聲,生命的結束換來了少年們的笑聲。林威記得他愛上李天綾的一刻,就是她跟著哥哥到海邊,看到這種情景,不忍地說了聲“殘忍”的時候。
現在,依附著各種回憶而生存的李天綾的樣貌在他腦部回紋裡更加清晰起來了:她皮膚黑黑的,頭髮直直的,發梢處有少許捲曲,普通的外貌,但一笑起來現出潔白的牙齒和一粒酒渦,眼睛眯成一線,顯出了修長的眼睫毛,那時就美不勝收,將馬場所有女子都比下了。二十多年來,他始終責怪自己那時的衝動和不負責任,明知道自己要離開澳門了,還是忍不住和她發生關係。
然而,一切就像停留在古建築屋頂上的沙子,風一吹便消失了,也許只有屋頂記著沙子曾經停留的痕跡。過去了,林威和李天綾的愛情故事很多很多年前就過去了。到外國投靠親人後,他一直有衝動要寫信給李天綾,但一想到自己不知道何時才會回澳門,要是十年二十年都不回去怎辦?還是不要耽誤她吧!始終沒有給她寄信,就算是普通的明信片都從沒寄過。後來他取得外國居留權、父母到外國與他團聚後,就幾乎脫離了與澳門的一切關係。
近年,澳門在國際越來越知名,隨著互聯網的流行,林威能更清楚瞭解澳門的變化和新發展,既然有些積蓄,便趁假期回來看看。
結果,緣分還是將兩人牽扯到一處。就在林威回澳期間,剛好在藝術博物館舉辦了一個名為《八十年代澳門愛情故事》的專題攝影展,展出的圖片有很多都很珍貴,當中有一張,拍的是一間木屋,屋外長椅上坐著一對明顯是陶醉在愛河中的情侶,情侶面前有些湖水,看來攝影者是隔著一個池子甚麼的偷偷把照片拍下。
那對情侶,竟然便是林威和李天綾。離這張照片拍下的二十多年後,被紀錄的主角幾乎同時看到了這張照片,同樣生出難以言傳的感動。站在作品前呆望了一會之後,兩人彼此發現了對方,雖然過了二十多年,但他們還是一眼認出眼前人便是自己魂牽夢凝的青梅竹馬。他們同時笑了。
李天綾說:“想不到。”
林威說:“我也想不到。”又說:“這二十年來,過得怎樣?”
“很好,你呢?”
“也不錯。”
李天綾想說甚麼,但又忍住不說,只問:“甚麼時候回來的?”
林威回答:“幾天前……澳門變化真大呢。”
“是啊!”
在這幀照片下,兩人好像同時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光景,重新沐浴於那時溫熱的陽光中,聞到了幹土和腐菜的氣味。
過了一會,李天綾淡淡地說:“我結婚了,大概在八年前。”
林威顯得很平靜地說:“我也是,我十多年前就結了……”
“是啊?”李天綾淡淡一笑。這時一個男人走過來,對她說:“老婆,威仔吵著要走呢!”
李天綾回答道:“我碰到以前的朋友,幾年沒見了,還有話跟他說呢!你和仔仔到外面去喝點東西吧,我等會就出來。”
那男人看看林威,微笑招呼一下便走開去了。
李天綾說:“他是我老公,是我在電影院看《春光乍泄》時結識到的。”她說到那電影名字時語氣特別重,仿佛告訴林威她說的不是“春光乍泄”四個字,而是“阿根廷”三個字。
“你兒子叫阿威?”
“是啊,他叫林小威,我老公也姓林……你太太呢?”
林威笑道:“看那邊,她和三個女兒在一起!”
李天綾循他眼看的方向看去,見到幾個正在看其他展品的女性,眼睛望著那個年紀在四十歲左右的婦女,笑道:“你的太太和女兒都很美麗呢。……原來你還是喜歡亞洲人的,我以為你會娶個阿根廷人啊!”
林威不解,“阿根廷人?”
“你不是去了阿根廷嗎?”
“我怎會去那麼遠?我去了日本而已……你知道我為甚麼當初結識她嗎?就是因為她做教師,而且名字中有一個 ‘綾’字。”
這時李天綾轉回頭來,和他四目交投,兩人對視片刻,同時啞然失笑起來,好像嘲笑歲月在對方臉上留下的痕跡一樣。
半晌,李天綾望著照片說:“還記得嗎?那晚的情景我相信我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我還保留著那些……那些有我們愛情痕跡的泥土呢……”
林威笑道:“我何嘗不是保留了那張報紙……”
兩人不再說話,一陣沉寂,慢慢地,他們覺得周圍的一切都與自己不相干了。就像回到一九八五年,他們在“基地”一個綺麗的晚上。林威摟著李天綾,甜蜜地哄她說:“阿天綾,我愛你。……今晩就給了我吧?”
李天綾低下頭,用腳亂踢泥土,沒說甚麼,把頭靠在林威的肩膀上,眼睛看著椅腳上的小黃花。小黃花似乎點了一下頭,像暗示甚麼。
林威說:“如果可以,我們就像這樣一生一世都不分離,你說多好啊!”
李天綾把頭埋在他胸口上,嬌嗲地“嗯”了一聲。
林威伸手進她衣服裡,撫摸著她溫熱的玉背,望著月亮,不禁讚歎道:“月亮真美啊……”
(原載於2007年10月澳門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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