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
太皮
(一)
女兒一歲了,我好像仍欠她一篇“情書”。朋友們先後生兒育女,多會在臉書上發表感想,看着那些文字,我只感到汗顏。他們平時不寫文章,或只寫些相對冰冷的新聞和公文,寫給兒女的話,卻富有文采、飽含情感,令人動容。我這個被吹噓為作家的人,既妒忌,又羡慕。
新手父母都一樣,頭一年既是兵荒馬亂,也是溫情脈脈,歡樂滿屋。女兒這一年為我們帶來愉悅,到她一歲生日,我卻不知送她甚麼生日禮物好,與太太商量,最後還是選了一隻長得有點像我的毛公仔——《反斗奇兵》的勞蘇送給她,成為她毛公仔大軍中的一員。
將來女兒想收甚麼禮物,到她會說話時,笨拙的我也許可以探她口風,現在,除了送她毛公仔,我可以做的,就是寫一篇文章。花太多精神寫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卻沒為女兒寫篇深情話,實在說不過去。
猶記太太告知驗孕結果時,對養兒育女一直患得患失的我,卻抑制不住內心感動,嘴巴合不攏了,才發現自己那麼渴求子女——還未驗血測知性別,太太已一口咬定那是女兒。
“噩耗”隨之而來,太太身體出現狀況,竟被醫生告知先兆流產,我們一時之間亂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幸得家人朋友指點迷津和提供協助,才得以在心理上調適好(後來知道,那醫院的醫生都會給類似徵狀的孕婦作那個診斷,但很多孕婦都誕下健康的子女),也在生理上調理好:太太休息了三個月,待“佗穩”了才復工。幸運地,胎兒健康地發育成長。我們等待着臨產的一天到來。
育兒書上說,女性在懷胎時就有做母親的感受了,男人呢?要等到看到兒女、抱在手上時,才有做父親的感覺。確實,女兒在產房中送出來,護士將她展示給我看,我才真的知道自己已身為人父了。我有了一個女兒,我與太太共同有了一個女兒。
(二)
由於太太在私家醫院生產,出院前,女兒與其他同期出生的嬰兒一同放在育嬰室裡。探訪時間有限,每一回,父母和親朋戚友都像爭相觀看甚麼奇珍異獸般,隔着玻璃搜尋那個與自己有關連的新生命,而這也成為了我與女兒最初的交流方式。看她靜靜躺着,已感到十分幸福。
母女出院之日正好是太太生辰。當天我才第一次抱起女兒,像抱着一個濃縮的宇宙,內心既感到莊嚴神聖,又充滿柔情,不免又有一點兒不知所措。她的軀體是那麼小,皮膚是那麼薄,眼睛仍然緊閉,只有在喝奶和哭鬧時才有動靜,她不時哭喊,喊聲特大,月嫂說未見過嬰兒這麼大聲,而她也怕聲響。這些正常不過的情狀,都使我戰戰兢兢,怕這怕那。
太太的生日禮物是開刀後的疼痛不適和頻繁的哺乳,而家庭重心一下子已轉向女兒。我既是丈夫,又是父親,儘管自以為肩頭擔子不輕,但太太十月懷胎,既有先兆流產驚魂,又有首三月的孕肚折磨,上班時更要挺着大肚子長時間站立,生產時捱刀之苦,生產後身材走樣,而我只是少去幾次旅行,少看幾本書幾部電影,一比之下,小巫見大巫矣。
這一年來看着女兒日漸成長,像不停吃着超級蘑菇的瑪利奧般,當她表現優於常人時我們高興;當她表現稍為放緩時我們又憂形於色;她每天每周每月地變化,對她來說是自然現象,對我和太太來說是新經驗、大驚喜、小確幸。
之前曾懷疑自己會否重男輕女,又憂慮與女兒的新人際關係,也曾質疑朋友對女兒顯得如珠如寶只是裝出來的,但結果自己親履父職,才知道那種恨不得看着女兒、抱着女兒、親親女兒的心情千真萬確。我不但理解了朋友,也加深了對一些文藝和影視作品的認識,感動的更感動,咬牙切齒的更咬牙切齒。
(三)
也許成長過程中父母與我們兄妹缺乏親子間的互動,加上我感到未盡兄長責任對弟妹有愧疚之心,故此,對於與女兒的新血緣關係,總感到誠惶誠恐。不記得哪位作家說過,父母對於子女沒有恩,畢竟子女沒權選擇是否來到這世上,而他們的出現卻令父母的生命歷程更完美,反過來是子女對父母“有恩”。作為回報,我有責任使我女兒快樂地成長。
我的父母不是不愛我們,而是不懂表達,因此,我理解“親子關係”的途徑,更多是來自文藝作品。以我至今仍不時翻閱的《水滸傳》為例,當中父女間的“親子關係”是怎樣的呢?不說書中一些女兒被描寫為淫婦,只說當中有一些甚麼老漢甚麼太公的人物,他們的女兒要不被強擄,要不就被強納為妾,那些父親都無能為力,要好漢救助。
以前我雖也感到那些父親的無能,但也認為女兒好像都不是好東西,而有一個人物更令我反感,就是出現在第七十三回的狄太公。
狄太公的女兒因追求自由戀愛與男人未婚偷情,他深信女兒撞鬼,請李逵來捉鬼,李逵這個有暴力傾向兼反社會人格的漢子竟將女兒和“奸夫”都殺了。狄太公的愚笨令好端端的女兒身亡,爾後還要管待李逵酒食,而作者竟以詼諧卻非同情的筆觸描寫太公夫婦哭哭啼啼的情狀。這令我對《水滸傳》又愛又恨。
在中國古代的女兒形象,不少以孝女形式存在,例如代父從軍的木蘭、上書救父的緹縈及賣身抵債的竇娥等,反映了女性要在歷史和文藝上取一席位,都要助力推動父權社會的建立,女性才能以女兒的身份獲得生存的價值。
至於父愛,那是不需要的。《紅樓夢》儘管有金陵十二釵,她們當中,又有多少個獲得父愛呢?至於《儒林外史》中那個被父親王玉輝朝盼晚盼快點死去的女兒,更不用說了。
(四)
古典通俗文學確實對我理解“親子關係”沒多大幫助,多讀幾本,潛移默化,也許覺得兒女為父母付出乃至犧牲是理所當然的。若作為兒子的角色,我覺得倒沒甚麼不對,只是身為人父,卻認為大大不該。
難怪魯迅說要少讀中國書,大抵就是這個意思,真的是吃人的禮教啊!從一個側面可看到,為“構建”中華的偉大文明,犧牲了多少女兒。
說起魯迅,我要跟他筆下的祥林嫂說聲對不起。我一直記住祥林嫂瘋瘋癲癲的文藝形象,以及她作為女性的悲慘,卻忽視她除了是女性,更是一位母親,她真正的萬念俱灰,是從兒子被狼叼走開始。重溫《祝福》,對她的每個動作、每句糊話都能理解,更寄予無限的同情了。
我一歲的女兒處處顯得精力旺盛,少看兩秒就把雜物塞進口中,她又喜歡爬來爬去,摸東摸西,家中環境逼仄,處處陷阱,真怕她出小意外。她確曾滾下床來,而我們那張是地台床,比一般床要高,床邊還有一級,也是僥倖,沒有大礙,卻已嚇得我“鼻哥窿冇肉”,她母親更是花容失色,抱着她哭。
新手父母比較大驚小怪,又視女兒如珠如寶,在這方面,我寧願永遠幼稚,也不要女兒在成長路上磕磕碰碰而使父母變得“老練”。
我對一些電影有更深的感受:《親愛的》中孩子被拐走後父母的無力感;《失孤》中的父親十多年來一直堅持尋找孩子;《情繫海邊之城》中因疏忽而使兒女遭逢不測的絕望;《鐵道員》中站長面對女兒靈魂的愧疚……
這些影視作品與中國古典文學截然不同,皆因所描寫的父愛十分真切,但又有所雷同:同樣以突顯兒女的不幸來襯墊父愛。我希望女兒像《陽光小小姐》中的奧莉芙快樂自信,像《壞蛋獎門人》的三位千金般有一個快活的童年,我必須講句touch wood,看電影足矣,作為一個平凡父親,我要的是天倫之樂。
(五)
說到電影中令人感動的父女關係場面,記得看過一套西部片,復仇的男主角找到一個傷害他的跑龍套歹人,那歹人知無生機,哀求說:“可否在殺我之前,讓我再見女兒一面?”卻聽槍聲響起,歹人殞命,他已無緣再見女兒一面。這場面令我莫名其妙地感動半天。
我作為一個同樣貌似跑龍套的人物,面對我或女兒生命受威脅,如果可以選擇,一定不會坐以待斃,縱無《救參96小時》中那個為救女兒深入龍潭虎穴的前CIA探員般勇猛,也要想盡辦法保全自己,起碼能夠在生死存亡之時,像《一個快樂的傳說》中那個犧牲自己也不欲兒子面對戰爭殘酷現實的父親。
或曰“蓮花寶地”,或曰“天主聖名之城”,澳門一直以來低調平和,某處烽火連天,此處仍歌舞昇平,我也希望離奇的電影情節不會出現在澳門任何父母或子女身上。
“人生有幾個十年?”這句話說得濫了,然而,放諸父女關係,卻又可以警醒自己:女兒跟你一起最緊密的時光可能只有十來年,之後她會自立,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圈子,有自己的見解。現在說幾年就是一世代,何況我與女兒隔了幾乎四十年?接下來的十來年應該是父女關係的黃金時期吧!
回想自己的童年,至今仍在眼前閃現,畫面一幀又一幀,彷彿未曾消逝。我的童年或多或少有被“傷害”(理解傷害,要讀台灣作家駱以軍的小說),儘管現在已去蕪存菁,回憶多是美好,但我還是想女兒的童年能夠盡可能地快活無憂。
只是,我卻要面對不少挑戰。女兒“扭計”,是對耐性的一大挑戰;夫妻育兒理念的分歧,又是挑戰;不明就裡的指手劃腳,也是挑戰;時間的分配,挑戰更大。我也擔憂女兒是一個“壞”孩子,搗蛋闖禍,不受管束;又怕她是一個聽教聽話的“好”孩子,遇事也不懂得爭取反抗。
(六)
為學會處理大大小小的育兒問題,我們買了一些育兒書和兒童教養專著,雄心壯志想要慢慢鑽研,卻又沒時間細看,只能隨意翻幾頁就晾之一邊,到了女兒真的生病或有甚麼不妥時,就臨急抱佛腳上網Google或向朋友求教,真是少有地覺得親朋戚友比起書本更加權威。
女兒是“男仔頭”,平時已甚活躍,我和妻子嘖嘖稱奇,皆因雙方父母都說我們幼時好乖好易帶,她的“百厭”,難道是情知自己乃眾人核心而有恃無恐?她更有乃父之風,越來越貪吃,剛吃完正餐不久,就“手指指”,要我們打開櫃子取零食給她,或者當知道大人在製作食物給她時,開始大叫“扭食”。
本身就沒多大耐性的我,有時也會被女兒那汽車喇叭般的叫喊聲弄得好生煩躁,免不了粗聲粗氣地要她乖一點,儘管她仍不能理解。我要警惕自己,除了因女兒自身緣故而對她作出一些較嚴厲的反應外,我絕不能將外面的情緒帶回家,影響親子關係。
儘管工作再勞累、再受多少委屈,都不能將壞情緒傳染給女兒,每天回到家,給她看到的,都要是一張笑臉。固然一方面是我要給女兒笑臉,另一方面,也是當我想到女兒、見到女兒就開心了,負面情緒先自減少一半。
她不是寵物,不會有那種“你是她的全世界”這回事,但畢竟在她年幼時父母佔有重要地位,我又怎忍心對她黑口黑面?
妻子比起我,更花了大量心血去照顧女兒,不要說花心思購買衣物、仔細研究各類嬰兒食品、女兒生病時比我憂心百倍,單說深夜女兒驚醒哭泣,幾乎都由妻子安撫。其他諸如換尿片、洗澡及餵食等,她都做得比我多。
作為豬隊友,心裡感恩她對家庭的付出。因此我說,不介意女兒將來更愛母親,只盼女兒將來不要傷害母親的心。
(七)
看着長得像我的女兒,免不了“顧影自憐”,先是憐惜自己,再將自己的人生投射到女兒身上,竟不禁傷感,想像女兒會經歷我成長中遇過的傷害,開始可憐她、同情她。
我要揮走這些多愁善感。時代不同,環境不同,個體不同,性別不同,經驗自然也不會一樣,這些情緒對女兒不公平,無論如何,人生都是她的,所謂“落地喊三聲,好醜命生成”。
她出生的一刻,一切既定的、不可逆料的、好的、壞的都已經鋪展開,我要做的,是要給她幸福家庭和愉快童年,要讓她有足夠的自信面對人生挑戰,避免令她有乃父的畏首畏尾、悲觀情緒和自卑心態。
每晚看着女兒生龍活虎地爬來爬去、丟擲東西、咿呀怪叫,夫妻倆像無數父母一樣,既感動,又驚訝——驚訝於生命的神奇。我與女兒玩耍時互相對望,一起咧嘴而笑,我知道,這是緣分,一種無法解釋的生命與生命的交匯,然後創造了女兒那獨一無二的笑容。
祖父由廣東偏遠山區離鄉別井到南洋謀生,在印尼萬隆生養了七個兒子(當中一個夭折,兩個送人了),排華時回到中國,長子娶了一個客家農村婦女,誕下我和弟妹,三十年多後,我又與一個有着北方血統的嶺南女子結婚,愛情結晶便是我女兒——宥凝。
如果不是緣分,這一切如何發生?可能有人會說,這是簡單的男女結合生兒育女嘛,何以說得如此複雜?也許我想多了,我只是想感謝緣分,讓我與女兒能夠相見、相親。
我忽想起,差不多四十年前的一個午後,馬場木屋區一個瓜棚底下,父母正慵懶地躺在帆布床上,我在旁邊拿着小小的塑膠公仔,逗螳螂玩。那是我腦海中無數平淡而洪荒的記憶中的一幕,現在回想起,仍感到幸福。人生就是由平淡而幸福的記憶組成,願女兒無論將來經歷任何風浪,都會有值得銘記的、關於童年和父母的平淡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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