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逢
太皮
(這篇小說發表在我的大學時代,差不多二十年歷史,投稿於當年《澳門日報》的「小說版」。「小說版」只有「小小說」欄目是公開的,我見過最多可連載七日,但這篇小說的篇幅最少也要連載十多天,當時懷着忐忑的心情,希望編輯破例刊登,結果沒有刊在小小說欄目,而是剛好有長篇小說連載完畢,本篇出乎我意料的刊在只有成熟作家才能刊載的欄位,至今我仍感到幸運。本篇收錄於內地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神跡》一書,只有簡體字是經過自己精校的,也懶得轉回繁體了。回想當年仍未正式步入社會,幻想主角年紀輕輕就買了兩套房子,每次重看那段話,總感到一陣悲涼。)
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到小莹。
那晚,应三个台商想见识澳门夜生活的要求,我和助手Jeff把他们带到大富翁夜总会去。我们谈笑着步出电梯,几个艳丽的知客便立即迎上来,挽着我们手臂,领我们进大厅去。里面装修得富丽堂皇,设计成泳池模样,极是奢华。迷蒙暗紫的灯光中,但见一群穿三点式泳装的少女,如莺燕般在池边嬉笑逗乐。
我们一出现,那班佳丽便立即将我们团团围住,大献殷勤,毛手毛脚,弄到我们很不快活,心痒难熬。我们于是选了五个最好看的,陪我们进房间去。这当中有一个便是小莹,然而她的改变实在太大了,我当时并没有认出她来。
房间里,我们软玉温馨抱满怀,花天酒地,猜拳行令,兴奋之极。五位北方佳丽极尽献媚之能事,用流利普通语说出黄色笑话来逗得三位台商大笑不止,淫眼昏花,因此得到不少打赏。我和Jeff对望一眼,对那五位小姐心存感激,台商那么开心,生意不愁不成。
我们玩得够本,正打算带五位小姐出街钟去,成其好事。这时,一位台商旁边的美女摇着他的手娇嗔道:“耶!杨老板,等下您带人家到哪里去啊?您要好好对人家耶!”
台商说:“呵呵!那就要看看我们的小晋怎样安排了,小晋,小晋……”我在发呆,并没意会他在叫我。Jeff拍了我一下,“Stanly!怎么了?杨老板在叫你啊!”我反应过来,赔笑道:“杨老板,什么事?”
刚才我之所以心不在焉,是在听到那美女说了个“带”字之后,她把“带”说成“太”。这使我想起一个人,她说的“带”字也是这样的。我不由得转过脸去注视她,逐渐地,从那张浓妆艳抹的脸上,我看到了一张清纯而熟悉的脸,如星空,如朗月,我在心里叫了句:“是她?!小莹?”我呆了,以致台商叫我我也感觉不到。
杨老板这时问我一会儿还有什么节目。我说既然夜总会送了房钟给我们,最好的节目当然是到酒店开房了。
杨老板笑着拍腿道:“好好好!那么我们现在便各自找乐子好了……小晋!合约我们明天就签了吧!”然后问他同伴,“廖董,黄总,你们同意吗?”
“同意!同意!”那两人只顾揩油和吃豆腐,正在滋滋有味,管他三七二十一。我们再干一杯,预祝合作愉快。
待五位美女换好衣服后,我们在外面截了三辆的士,三位台商分别和自己的小姐离去。
我和Jeff对拍一掌,以示庆祝,说声再见,便各自带了自己的小姐,开车离去。
一路上,我在想自己是否真的变得那么彻底,竟眼睁睁看着小莹被一个猥琐的台商带走而无动于衷。换了是从前,这种事肯定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然而和台商谈的是一宗关乎公司命运的大生意,牵一发动全身,我又能怎样?何况小莹干的是这种营生,陪客人过夜是应份的,难道我要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说这是不行的吗!
总之心头烦闷,思潮起伏,往事不断重现,我陷入了深思。
我的小姐坐在身旁的位子上,不住的看着我笑。我察觉到,也对她笑笑,她露出了陶醉的表情。
我问她:“小娟,我问你一下,刚才那个跟杨老板在一起的小红真名叫什么?”
“我哪知道?你问她干嘛?”她似乎有点不悦。
我觉得有点奇怪,问一问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我不理她,再问:“她从哪里来的?”
“江苏呀!跟我一块儿来的!”
我觉得她发起凶来很可爱,望向她,又对她笑笑,知道继续问她只会自讨没趣,便不再问了。唉,谁叫我那么怜香惜玉呢?这时我们已过了大桥,快到我在凼仔的单位了。
打开家门后,突感一种愁闷扑面而来,想到自己实应好好的清静一下,便转身拦住了小娟,掏出五百元小费,对她说:“小娟,对不起!我今天有点不舒服,怕应付不了你,这里五百元,你拿回去吧!到外面走走也好,嗯?”
她似乎有点失望,忧怨地看着我。我有点奇怪,我虽自命英俊不凡,但也不至于那么有魅力吧?不用干,她应该高兴才是。
见她不想走,也罢,我便说:“那你进来坐坐吧。”我把钱放在桌上,“要喝什么自己随便,我真的累得交关,要洗个澡,然后睡觉……你看,我连普通话都说不灵光了……”便再也不看她一眼,洗澡去了。
洗完澡步出浴室,发现小娟并不在屋里,那五百元仍完好的放在桌上。
我走进房间,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回忆着过去。
七年前,我到南京升读大学,主修文学创作。和我一个宿舍的是香港的志杰,他读的是国际商贸。我俩很快便混熟了,用有限的钱过着丰富多姿的生活,我们都是怜香惜玉之人,有对女性评头品足的癖好。
大二的时候,小莹出现了。她是我文学院的学妹。我和她同是学校一份文艺报的撰稿员。跟她结识后,我将她介绍给志杰。
小莹来自乡镇,有一股山灵秀气,有一种城市女孩绝对没有的真挚与神韵。她是那么纯真,仿佛是带着一个古老的幻想进入我们的世界的。我和志杰很快便被其深深吸引。
尽管我喜欢她,但我是不会,也不敢跟志杰争的,他各方面条件都比我优越,使得我在他面前产生了自卑的感觉。
那时我家里又出了问题,以致每月两千元的零用迅即降至三百元,生活上很多地方要仰仗志杰的,我对小莹的爱便只有止于想象地步了。
爱情的不如意,家事的缠绕,使我常处于郁郁寡欢的状态,经常对月长叹。
为了不让自己破坏志杰和小莹的发展,也为了不让自己对小莹的思慕加深,我开始逐渐疏远她。有时因文艺报组稿和开会,我不得不与她见面时,我也只是以一种漠然的态度对她,好让她知道我并不喜欢她。这当然是欲盖弥彰的做法,我对她的爱意日益加深。
不久,志杰和小莹终“如我所愿”地结成一对。
我知道后,先是大笑,既而痛哭,再买了瓶白酒,在一个我经常吃宵夜的面摊上喝得烂醉如泥。后来好像是那老板的女儿通知志杰把我送回去的。
志杰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来可怜我和同情我,这在平时我是受不了的,而且会感到很气愤。然而那时我却确切的感到自己是个彻底的失败者,很值得可怜。
此后的发展是大家都能预料得到的,他们整天都在一起,形影不离,给人恩恩爱爱的感觉;而我呢?整日都活在愁云惨雾之中。
那个时候,每天晚上我都会到面摊去与老板娘的女儿谈心。我只知她叫丫头,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我对她说了很多关于我家庭和爱情的话。每一次我说话时,她都很留心的听着,从不打断我的话。在她那里,我的心情因此而得到了解放。
那个时候丫头已十五岁了,但瘦得可怜,也不长肉。
日子就这样过了三个月。
出乎意料的是,志杰与小莹分手了。那天,志杰悲恸欲绝。他喝了很多啤酒,一罐一罐的喝,从口腔到肛门只要有空间他都要把它灌满。
我极力安慰他,心想肯定是小莹提出分手的。
我憎恨起小莹来,恨她为何要如此对待志杰,恨她为何要令我朝思暮想,恨她为何要使我爱得那么深。我苦笑起来,这到底是什么情感啊?难道爱得越深恨得便越深吗?于是我陪志杰喝起酒来了。
次日,志杰的表现使我觉得他对我有一点反感,开始时我不以为意,后来我隐隐觉得,他和小莹的分手,好像和我有一点关系。
几天后,我终于按捺不住,下课后冲上女生宿舍,要找小莹问个明白。她的室友却告诉我,她前日回家去了。我问她们小莹回家去干嘛。她们说小莹的父亲在家乡发生意外死了,而她母亲又终年患病,看来也活不了多久,她还有两个弟弟,不得不回去照顾家庭。她已退学了,估计是不会回来的了。
我听了这番话,失魂落魄的回到宿舍,对志杰说了。他只淡淡地说了句:“是吗?”就再没任何表示。
我千方百计想要联络小莹,却始终找不到她。后来我得到她弟弟的一封信,说她到上海工作去了。
尽管不知信中所说是否属实,有时跟同学到上海去,也会留意一下能不能再见到她,只是人海茫茫,又怎可能遇上。
我和志杰的关系逐渐好转。他十八个星期后又变回一条好汉,立即找到了三个江南美女做女朋友,一正两副。我则沉迷在自己的创作里,发表了不少情诗,主角大都是小莹,但有一首是例外的,主角是面摊的女孩丫头。
至今我还记得那首叫《瘦西风》的诗的其中两句:
你瘦削如一缕寂夜哀愁的西风
总吹皱我的眼睛如秋季的湖
大学剩下的两年很快便过去了,我们再也听不到更多小莹的消息,只知道她好像嫁人了。
毕业后,志杰撇下他三位女友,回到香港,我也回到澳门。
有趣的是。我因在澳门没发展机会,转而学习商贸,事业上得到不俗的成绩,加上自己的进取和幸运,谋到一个高收入的职位,能过较好的生活和为家人及自己供了两个房子。正所谓饱暖思淫欲,有钱后,我便变得风流了,好像要寻回以往当穷苦学生时所丢失的大好时光,结交了大量女朋友,然而我依旧感到空虚。
志杰却像明朝的张岱般,突然来个浪子回头,发奋攻读古人经书,钻研文学,竟然取得很高的成就,短短三年间在香港文坛争得一个不俗的地位,每日几乎可以在报纸上看到他的文章。他经常提到我,并且说他之所以走上文学创作之路是受到我的影响。
世事就是这样,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想到这里,我才记得明天还要过香港和志杰见面,他说有重要事情告诉我。又想到后天一清早便要赶赴上海公干,实在很需要休息,不再想什么,慢慢入睡了。
第二天我在公司里办完事后,便搭船赴港与志杰会面。到达约会地点中环一个咖啡馆时,已是下午三时许了。
志杰一见到我,便板起面孔道:“大佬,你又迟到了!”随即笑道:“但无妨,我们早说定了,谁迟到谁请!”
我申诉:“大哥,我只迟了三分钟呀!”
“我管你!”
忘了告诉大家的是,随着他知名度的提升,他的体重也与日俱增,成了大胖子,与以前那“倾国倾城”的绝色美男相比,相去甚远,仿是前世今生。
我摸摸他的肚皮,对他笑笑。他没理我,说:“不用笑,你现在是大帅哥,我比不上你,那又如何?”
志杰递给我一张喜帖,道:“唉! 你应该为你的兄弟悲哀才是!一个月后,准时带女朋友到来!还有,想多些点子来破解姊妹团的围攻!”
我看了喜帖上的名字,叫了起来,“好啊!老衬!恭喜你从此被困了!恭喜!恭喜!”
“还说恭喜呢!我那只是老虎乸来的,她连四级片都不让我看!”
“那你就不要看好啦!”
“我没有那个会死的!”说完露出种悲壮的表情。
我说:“你要我带女朋友来,只是我的女朋友那么多,你叫我带哪个?”
“管你带谁?但最好是绝世丑妇,以免抢了你阿嫂的镜头!”
“你又玩我了,绝世美女我就大把,丑妇哪里找?”
“管你!”
我想起什么,叹道:“唉!想起你往日何等英俊风流,简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迷女无数,如今却要被困,直是英雄落难,呜呼哀哉!”真有种不胜今昔之感。
志杰掏出一本书,说:“这是我的新书,里面有一篇叫《南京之冬》的序言,未发表过的,说的是我们在大学的故事……”他沉默了一会,接着又说:“你还记得小莹吗?”
我装出回想的模样,好一会才说:“哦!她……怎么了?”
“你别骗我了,我知道你清楚记得她……她其实很喜欢你,我和她分手的原因想来你也该知道,就是因为你……我本来不应该再想起她,但我是被她抛弃的,心里面总像有根刺……”
我听他说出这些我早已猜到的事,心里面仍总不免有些震撼,本来小莹在我心里已逐渐淡出,但经过了昨晚和今天后,她在我心里又占回了重要地位!想到昨晚自己竟眼睁睁的看着她给人带走,顿感自己的卑鄙下流。
志杰续说:“那天我想跟她相好,她却千方百计拒绝,我问她原因,她不肯告诉我,只是说这样不好。但在我吵闹追问之下,她才说她忘记不了你,她跟我在一起也是为了你,因为你那时对她非常冷漠。我听她说完后,非常愤怒,感到自尊受到严重伤害,发狂的打了她一个耳光,跑回宿舍想痛打你一顿。”他暼了我一眼,“但一冷静下来,想到我们间深厚的感情,我又不想破坏,便喝了很多酒。我始终没有告诉你,是因为害怕破坏我们间的感情,又不想令你为难……”
我一阵伤感。以我优柔寡断的性格,爱又不是,不爱又不是,夹在他们二人之间,实只会更加苦恼。只听志杰说:“而且那时候她已回乡了,再提起她已没有必要。只是我快要结婚了,想到我以前的女朋友,想到她,忽然有些感触,便向你说说,也不表示什么。这多愁善感的性格也是向你学来的……还有更多事情,你便看看那《南京之冬》吧!”
我们又倾谈了一会,但我一直心不在焉,想到小莹正受着火坑的煎熬,想到她可能正和某个老头上床,心头便烦闷不安。又想到她昨晚既然看到我了,为什么不跟我相认呢?
和志杰到旁边一间日式餐厅吃过便餐后,我告诉他明天还要赶早班机去上海,需要回公司处理点事,便同他道别了,买了七时回澳的船票。
我始终没告诉他我再遇小莹的事。
船上,我因心头烦闷,于是拿出了志杰的新书来看。我开始看那篇序言《南京之冬》,从一开始我便被吸引住,这篇故事写得真实动人,连人名都没有隐讳,看着看着,我不禁热泪盈眶。
里面有一段是描写我的。
“他名字虽叫星空,但他总是爱看月亮,到底有多少个夜晚呢?他总是站在阳台上,望着月亮,不住叹气,那孤单而带点哀愁的背影呀,总令我有无限感触!我想,我的文学情思便是那时给他勾起的。总之,无论何时,他只要看到孤悬于天上的明月,便会无缘无故的叹气……”我没有看下去。回忆着过去种种,不禁在船上痛哭起来。
我变了,变得冷漠,变得无情,我大概已很久没仔细看过一眼月亮了吧?
下了船,打通了电话给Jeff,吩咐一下工作,也不回家,开车径往大富翁夜总会去。
上到楼,我对领班说要小红,领班赔笑说她在房间待客。我问哪间房间?他不肯说,我塞给他五百元,他告诉我了。
我二话没说,冲了进去,见她正坐在一个六十多岁的光头男人腿上,双手绕着对方颈项,状甚亲密。我感到一种想呕吐的感觉,难道这便是我朝思暮想,连自慰的时候也想着的女人吗?
我冲过去把她拉下来,用广东话吼道:“跟我走!”她一惊,生气道:“怎么了?”我用普通话再吼一遍:“走!他妈的跟我走!听不到吗?”
她骂道:“你这个人是不是神经有问题?外面那么多女人可以给你搞你不搞,你为什么偏要找我,我在陪客人你看不到吗?”
“啪!”我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脱下西装罩在她身上,拉着她,“走!”
那老鬼在后面呱呱乱叫,经理和保安冲了进来。
经理赔笑道:“晋先生,这怎么行!我们要做生意……”我没等他说完,掏出信用卡“啪”地往桌上一摔,道:“今天那老鬼用多少钱我付多少钱,这个小红我包起了!”
“这……”经理征询地看着老头。那老头虽被我骂了,但听到有人请他,我想他心里仍是很高兴的,反正对他来说每个女人都是一样,只是他仍口硬地说:“这……这怎行?”
这时一个娇媚的女声响起:“哎吔!David哥!谁惹您老人家生气了!”进来的那个是昨晚陪我的小娟。她走过去,先抱着老头的光头,吻了那光秃的圆球体一下,胸部有意无意的去碰他的鼻子,然后一屁股坐在他腿上,扭动一下,抱住了他。那老头伸过一只手把她抱紧,另一只手用手指敲了她鼻尖一下,呵呵笑道: “啐啐啐啐!你这个鬼灵精!”不用说,他已经同意了我的条件。
我感激地看了小娟一眼。那经理笑道:“晋先生,卡先请收回,钱我们迟点算吧。”
我也没说什么,把卡收回,拖着小莹走了。
出到门口,我把她往车子里塞进去。
我解开领带,开车回家。我几乎不要命的开得很快。小莹骂道:“我又不认得你,你有病吗?”我道:“你认得的!”
“是啊!我昨天陪过那台商上床,跟他干了一夜,我都快虚脱了,你当然记得我了……那又怎样?”
我愤怒的看了她一眼,“你早就认得我的!”
“笑话!你这个人真的有病,我小时候在家乡捡牛粪,长大后当妓女,最近才来这里赚钱;你这位先生却在这里过着衣食丰足的生活,你说你认得我?笑话!”说完点了一根烟。
我厌恶地一手把她的烟夺去,抛出车外。她愤怒地看着我,又去点烟,我索性把她整包烟抢走,又丢往窗外去。
她怒道:“妈的!你有病啊?”
“是啊!我有病,收口!”我用广东话吼道。
她仿似害怕我,没再说话,把头扭过一边,但她像越想越气般,竟把我套在她身上价值二千多元的西装抛出窗外。
其时我正在大桥上行驶着,西装被风一吹,便被吹进大海去了。
我看着她,想骂她,只是一看到她穿着三点式泳装衣服,在西风中冷得直发抖,便又不忍,只赶紧关上车窗玻璃。
她却开始骂我了,用她自己的方言、普通话、南京话、广东话和闽南话中最骯脏的字眼来骂。我看了她一眼,感到不可思议,摇一摇头,把车里的音箱打开调到最大,再加速地驶回家去!
下车后,我像绑匪一般把她架到我的房间里,将她推在床上,我边脱衣服边对她吼道:“脱!快脱!”她却只是恼恨地看着我。
我把恤衫脱掉,打在她身上,冲过去把她三点式泳衣的上装扯脱,她尖叫道:“不要!”双手护着双乳,往床后退去。我一拳打在床上,吼道:“丢那妈!该死!我要你脱你为什么不脱?啊!是不是嫌我不够钱!”我掏出钱包,把里面的纸币尽数向她掷去,我骂道:“钱啊!”
她哭起来,终于说出了我的名字:“不要!不要……星空!放过我吧!好不好?我来澳门最怕的事就是再见到你,但却偏偏给我碰上你了……我昨晚第一眼就看出你了,你知道吗?”
我怒道:“认出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好……告诉你……之后怎样?”
“我……”我一时哑口无言。
“你可以把我变回一个处女,把我变回以前的小莹吗?我已经是一个不干不净的女人了……”
“但至少……但至少我可以向那台商换你过来……”
“你会吗?”她用一双泪眼看着我,像一直看到我的心底。我皱着眉垂下头,不敢看她。
“就算你会,”她续说:“那又怎样,那又代表了什么?你知道吗?再见到你后,我想起了我的大学时光,但那台商正像狗一样趴在我的身上,你说我有多难受啊!……”
我掩着双耳,摇着头,仿佛要把她的声音甩去,“不要再说……不要再说……”我也哭起来,“你妈的!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女人,不干这行便活不下去吗?”
“能呀能呀!但我有两个读大学的弟弟,我丈夫又是残废的,你叫我一个弱质女流能怎样……”
“废话!这根本就是你的借口!”
我转身打开一个柜子,把里面一迭发黄的剪报向她抛去。这些是我们在大学文艺报所发表的文章和诗歌。我哭着骂道:“这里有你的理想,你的梦,难道这些都是假的吗?”
她看到那些作品,哭得更是凄然,道:“星空啊!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的家乡不是澳门,只是一个穷困落后的村镇而已!我能怎样?那年我爸爸死了,妈又卧病不起,两个弟弟又年幼,我不得不回去,不得不嫁给一个有钱一点的男人!你又知道吗?那男人如何的把我当作妓女,把我当畜牲来凌辱!我常常都有被强奸的感觉啊!我渴望他不得好死……后来他得罪了人,被人打断双腿,他却成了我的又一个负担……妈死后,我不得不走上这条路……星空,今晚之后,你就忘了我好吗?……”
我跪倒在地,垂着头道:“我不能忘记你,我实在太爱你,太爱你了……”
我举头看着她,她也正注视着我。受泪水迷糊的景象,竟仿佛把我们带回了那江南金秋,我和小莹的初次见面,水灵灵的一双眼睛,微黑的肌肤,恍恍惚惚的神情,在她眼中是不是出现了那对月长叹的穷小子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这刻充满了无限怜爱,对那个回忆中的女孩,那现实中的凄苦女性!
我走过去,轻轻拉开她的手,吻着,道:“对不起!”她说:“星空!你可以把我当作那以前的小莹吗?求求你……”我说:“我也希望你把我当作以前的晋星空,好吗?”
我们没再说话,开始接吻。我们很快便进入忘我境界,用身体和嘴唇表达着爱意……
(江南金秋,一个荒凉的湖畔,满目芦苇,一对青年男女,岸边系着小船,归雁,落日。)
我醒来后,发现小莹已经离开了,她只拿了我一件衣服、几首诗和一张估计是作车资用的五十元。
一股失落感向我袭来,我感到一阵晕眩,无意中一瞥钟,糟糕,距离开往上海的班机只剩下一个小时了。本来还想去找小莹的,但一想到上海的会议我不能迟到,稍有闪失便会连累整个公司,唯有先赶往机场Check-in。Check-in后,我打电话到大富翁去,要找小红。他们说她刚回来又出街钟去了,我心下黯然,小莹和其他男人上床的影像又在我脑海浮现。我只得叫经理听电话,对他说我包起小红一星期,经理连声应好。我关了手机,安心登机。
机上,回想到昨夜的事,心里不禁又一阵失落。无论如何,一星期后我回到澳门,一定要先立即协助小莹辞职,再跟她一同回家去,帮她与她的丈夫办理离婚手续,当然,我会给他钱,并雇人来照顾他。之后我便与小莹结婚,再申请她到澳门长期居留。我在心里叫道:“小莹!再熬一星期吧!一星期后我们便永不分离了!……”打定主意,人也轻松许多,继续看志杰的大作《南京之冬》,我边看边感动,往事历历在目。这时有一段描写使我有点意外:
“我赶到的时候,星空正蓬头垢面的躺在面摊的凳子下,丫头上去把他扶起,他竟把丫头压在地上,发疯地吻她!我把他拉开,送他回宿舍,一路上,他叫着小莹的名字……”
这时我又想起那瘦削的丫头,不知道她现在究竟在何处呢?是不是仍在摆摊?原来那天我喝醉酒后,竟做出了荒唐的行为!难怪她后来见到我总是腼腼腆腆的。记得她母亲有重病,我曾筹三千元给她,不知她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在上海,生意很快便谈妥,非常顺利。还有两天,本来可改签机票赶回澳门的,但一想到丫头,觉得实有必要到南京一趟,想看看她们有没有需要我的地方。
到了南京,往日的生活情景不住涌现,令我感慨良多。晚上,我再一次到丫头的面摊子上,然而摆摊的已不是她们母女。我问现在的摊主,他说丫头的母亲三年前死了,丫头在一些热心人帮助下安葬好母亲后,便不知去向了,听说是到了上海。
我紧紧地皱着眉头,不让眼泪流出,这苦命的丫头!我给了摊主三百元,写了我的地址和电话,要他一有丫头消息便致电或写信给我。摊主本不肯收我的钱,在我苦苦恳求下终于收了。
这段日子,我仿佛又变回以前般的多愁善感了。这时,一轮明月正在天上照耀,我久久地看着,叹了口气。
回到澳门,返公司处理一些事务后,马上赶到大富翁去,希望能立即见到小莹,想了解一下她的合约和通行证问题。我满怀喜悦,对未来生活充满憧憬。
到了大富翁,经理却告诉我,小莹几天前已辞职,两天前就回内地去了。我听后对经理大吼道:
“我不是要包她七天吗?你干嘛放她走?”
经理赔笑道:“大哥,我听你说要包起她,却不见你来,以为你喝醉了酒说说罢了……”
我愤怒地瞪视他,很想揍他一顿,但这种地方的经理却惹不过,只得一肚子气地离开。
这一次,我又喝得大醉,想到小莹两次的不辞而别,想到她将来的生活,想到她命运的悲惨,不禁悲从中来,不知何时才能再聚,但我想是相会无期了!同时埋怨自己,两天前为什么要去南京?
此后的日子我一直愁云惨雾,整天提不起劲,犹幸工作上没什么差错。
志杰婚礼前三天,我和Jeff又带了三位商人到大富翁去。这次的商人来自东南亚,他们每人都要了两个佳丽。我主动要了小娟。小娟总给我一种亲切和熟悉的感觉,是唯一一个小姐能给我这种感觉的。
在夜总会喝够了本,各人带了自己的小姐出外,找乐子去了。
我把小娟送上车,为了答谢她那天的帮助,打算今晚好好的服侍她。我慢慢地开着车,不时向她示以淫秽的眼神和笑意。
车快驶上桥头的时候,突然听到小娟啜泣的声响,我看她一下,发现她已泪流满面。我赶忙递纸巾给她,说:“怎么了?”她接过纸巾,说:“没什么,晋先生,您可以听我说一个故事吗?”我说:“您说便是了,用不着哭泣……”心想她可能是在感怀身世,又或者想博我同情,要我给她一些钱也说不定。
她慢慢地说道:“南京的一所大学附近,有一对孤儿寡妇以卖炒面为生,她们日子过得平平凡凡,虽然贫苦,两人相依为命的生活还是过得快快乐乐。女儿看着看着长到十五岁了,却是瘦得可怜,那时,她的王子出现了,每当她看到自己的王子孤独地对月轻叹的背影时,总要偷偷地掉两滴眼泪。女孩很想为他分担痛苦呢!后来,她的王子感情受到伤害,在她的面摊上喝醉了酒,还吻了她,女孩知道,她的心一生都是属于她的王子的了。”
这时车子驶到桥的中段,我剎住车,两目愕然又茫然地看着前方。
“但女孩经常对镜自怜,自己那么丑,又那么瘦弱,那王子会不会看上她呢?她不知道。那时王子经常找她倾诉,女孩很留心的听着,直至现在,王子所说的每一句话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王子还写了首叫《瘦西风》的诗给她,有两句是这样的:
“你瘦削如一缕寂夜哀愁的西风
“总吹皱我的眼睛如秋季的湖
“她很喜欢这首诗。后来女孩的母亲病了,王子又筹了三千元给她,还帮她一起摆摊,于是王子不但是她的梦中情人,也是她的恩人。
“后来王子大学毕业了,要回去。女孩虽然依依不舍,但除了依依不舍外,还能做什么?后来她母亲死去,她伤心欲绝,不过她想到王子说过的‘人要坚强活下去’的话,她毅然独自到上海去了。在那里,她在一家酒楼里找到份工作。酒楼膳食丰富,老板对她又好,正所谓女大十八变,十九岁时,她已长得亭亭玉立。她那时很想再见到她的王子,因为那时是她最美丽的时候。后来,王子没有出现,坏人却出现了,她躲落了,她阴差阳错成为一个妓女了……在火坑中过了两年,她对一切已经绝望,正想寻求解脱的时候,却得到了可以到澳门工作的消息。
“她想,只需要有一分机会可以再看到自己的王子一眼,便可以心满意足的死去了。因此,她到了澳门。在工作的余暇,她经常到澳门人流最多的地方,希望可以碰到王子,可是每次换来的都是失望。大约一个月前,王子出现了,而且还对她毛手毛脚。王子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她有种不知如何形容的感觉,但只要是王子,他干什么女孩也不会介意。王子既然已认不得她,她打算与王子过完夜后告诉他真相。然而王子却叫她走,她当然顺从的听了。
“后来,王子要带他的旧爱离开,女孩也帮他解围。那旧爱也很悲惨,甚至比女孩更惨,当然,那旧爱应该早已忘了有那么一个面摊和那么一个女孩……”
我看着她,满面是泪。
后面汽车喇叭的声音已响了很久了。
这时,一缕西风吹了进来。
(原载于澳门日报200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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