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孤獨
太皮
五百多年後,當師父在我頭上戴上金剛圈的一刻,雖然我臉上假裝著不知情,但眼淚已經在心裡流了,回想起那些遙遠的日子,我才知道佛祖剝奪我的感官,又用五百年將那些功能逐漸回復的用意。
在被囚禁於五指山下的第七十七年,我重新有了思考的能力。我沒有算過、也沒辦法去計算是否真的過了七十七年,但猴子天生的直覺告訴我確實已經是七十七年之後了。
在五指山下的這七十七年來,我周圍到底發生了些甚麼?我不知道,至於我為何會被囚禁於此,也不太記得,清醒的一刻,我感到的只有恐懼,那應該是我歷千萬劫以來的第一次恐懼吧。我兩眼還看不到東西,耳不能聽,口不能言,甚麼感覺都沒有,我只能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裡拼命挖掘那些模糊的印象,然而,很多記憶都遺失了。我是誰?
第一百二十四年,我記起自己是誰了,也開始恢復看東西的能力,我審視四周環境,發覺自己身處一道峭壁之中,對面又有另一堵峭壁,除了頭顱和雙手伸出峭壁之外,我全身都被埋壓於石頭裡。極有限的陽光從壁上長出的參天古樹間投射下來,地上的野花野草正為享受更多的溫暖而拼命地生長。
這些對常人來說平凡不過的景象,卻帶給我無與倫比的震撼,我才知道,世間原來如此美麗,過去千百劫以來,我都忽略了。
以前我偷吃了仙丹,練就了火眼金睛,看事物再非表面,於是,我看到了水簾洞中伙伴們的自私和膽怯、我看到了凡人間互相欺凌、我看到了天庭的驕奢淫縱、我看到了自己內心的厭倦和自大。
我打算用暴力來滌盪天庭的敗壞,同時消弭自己內心的苦悶,後來我知道自己犯錯了,因為這些歷盡百千萬劫仍存在的元素,是任何一個獨立的生靈都沒辦法改變過來的。
這一年,我的視力逐漸恢復,晚上就著月光,我看到無數細微的生命在我面前翩翩起舞,無數妖精在我眼前上演著尋常的悲歡離合,有一晚,我感動得第一次流出了眼淚。
第二百三十六年,我的聽覺逐漸回復,我聽得見風聲、蟲鳴、樹木生長的聲音,也聽到連結我身體的土地的運動,我甚至能夠聽到每一粒微塵的心跳聲。
我知道,世間一切皆有生命,正如我歷盡無數劫後,由石頭變成猴子一樣。那年的一個早上,我聽到一支趕路的行旅在不遠處駐扎下來,接著是一陣忙亂的嘈吵聲,然後傳來一個嬰兒呱呱墜地的聲音,以及嬰兒父母的笑聲。
我也笑了,雖然我還不能說話。
第三百年,牛魔王來看我。他是我的結拜兄弟,但我一直將他視如親生手足。我知道我們之間糾結了太多恩恩怨怨,但當中大多數我都忘了,有甚麼芥蒂可以讓親人間久久不能超脫呢?
他在我面前一塊大石上坐下,整整坐了九十九天,不眠不休,只一直望住我,一句話都沒說過。我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些甚麼,不過我感到很愉快,因為有人陪伴。
那時我的嗅覺逐漸回來了,我聞到他身上那股濃烈的味道,令我回憶到很多很多事情,那些在我還未成為齊天大聖,甚至在我還未成為石猴時的事情。對比起三百多年前,牛魔王的變化不大,不同之處,也許是他身上的戾氣正逐漸減少。
到了第一百日,牛魔王終於說話了:「老孫……」
我看著他,但我說話的能力還未回復,不能回答他。
他見我不回答,又說了句:「還在怪責大哥嗎?……」
其實我忘了我與他之間到底發生過甚麼恩恩怨怨,那些恩怨也可能在五百年後、一千年後,甚至一萬年後都沒有人能夠解答,而逐漸被遺忘了。他見我又不說話,上前抱著我的頭痛哭了一個晚上。
第三百零一年,天上下起了滂沱大雨,一個打扮樸素卻長得相當漂亮的農村婦女跑到我對面躲雨。她沒發現我,因為佛祖施了法,凡筋肉胎根本看我不到,但她一直往我的方向看,讓我能夠細意審視她美麗的臉傍與眼睛。
不知她為何孤身一人來到五指山這個瘴癘之地呢?
聽過路的人說峽谷中有一種草藥,可以賣一個好價錢,也許她是來採摘的,不過又不見她帶甚麼採摘器具。
這時她蹲坐在對面一個淺洞裡,打著哆嗦,我見猶憐。這是緣分,在我被囚禁的三百零一年後我遇到了這個女子,這個女子在洞裡躲了整天的雨,到黃昏才離開,此後我再沒法忘記她,永遠都沒法忘記得了她。
她在我最寂寞的時光出現,瞬間便佔據了我的整個心靈。
我很想叫她,問她名字是甚麼、住在哪裡,但我說話的能力還沒有恢復過來。就算讓她聽到又怎樣?只要我一口開,一定把她嚇個半死。以前我見盡仙凡美女,卻沒有一個比面前這個來得更漂亮動人,雖然我不知道她叫甚麼,但我知道,我的心裡永遠都有她的存在。
第三百九十八年,我說話的能力恢復了,恢復功能的第一天我狂吼了一個晚上,再胡言亂語了一整天,之後就再沒有說過話了。
差不多四百年來我一直在想,要是有一天我可以說話的話,我一定會甚麼話都拿來說,吟詩、唱歌、罵人,甚至把菩提老祖教過的佛經誦讀一遍,因為說話是我的官能中唯一可以影響外界的部分,然而,最後我發現,如果沒有人能和我對話,無論我說甚麼,根本完全是沒有意義的,有了說話的能力,也等於沒有一樣。
我現在很想牛魔王再來,讓我問問他到底有甚麼事對不起我,我知道如果現在不問,將來我將不會提起。結果牛魔王一直沒來,真到我與他在火熖生重逢才再見面。
第四百二十一年,在峭壁外的雙手已經活動自如了。我不知道這雙手到底有甚麼用,因為既不能為自己帶來甚麼,也不能令世間失去甚麼,這雙手對自己和世間完全沒有意義。
後來,在百無聊賴的時候,我就將雙手當成玉帝和西王母,用它們來比劃比劃,當做人偶來演故事,有時玩得高興,也有些惡作劇的快感。
日日如是,有一天,哪吒拿了一隻羊腿給我。他把羊腿放在我的手中,那是我的手回復能力後第一次抓東西,感覺是如此實在,我輕輕咬了一口,實在美妙極了,比我一直吃的泥丸鐵汁要好得多。我問哪吒為何來這裡,他說是因為突然間心血來潮,想起我大鬧天宮時的情境,特來看看我的。
我想起甚麼,問他:「那天,我們誰打贏?」
哪吒啞然失笑:「你那麼快忘了?才不久前的事!」突然間他好像想到甚麼,很感觸地望著我:「天堂一日,凡間一年,你到底怎樣熬過這四百年?我真的很想知道……很想知道……」
第四百九十六年。還有幾年,就是佛祖說的,三藏法師會從這裡經過和解救我的一年,然後我陪他取西經去,沿途還會有豬精、河妖和龍馬一起。
我全身的機能和感官都恢復了,甚至我原來的性格也逐漸復現,我開始嚐試去控制自己,可惜卻徒勞無功,難道我真是本性難移、心猿難定?
我一直渴望時間可以快些過、快些過,但這幾年就像過了幾十年似的,終於,第五百年到了。這一年真是度日如年啊,然而我足足期待了一年,由白天等到黑夜,由黑夜等到白天,一直等到了這一年的最後一日,三藏法師都沒有出現,我才知道,佛祖所說的五百年只是一個約數。
第五百零八年,我仍然掩蓋不住興奮、焦急與期待的心情,終於,三藏法師出現了。他輕而易舉就揭去符咒,將我從石頭裡解救出來。活動自如的一刻,我有股擁抱他的衝動。
也許,在其他妖怪眼中他只是一頓美妙的晚餐,但在我眼中他有無可取代的地位,我希望永遠追隨他,雖然我表面裝作滿不在乎。
後來,他在我頭上戴上了金剛圈,八戒和悟淨都幸災樂禍,以為我中了計,事實上我是十分樂意的。
緊箍咒是我與他之間的連繫,代表著我和他的關係,我將不會再孤獨、將不會再被別人遺忘,真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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