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隨著科技進步,我們學習歷史不再局限在紙張上,多媒體的使用已經成為潮流,成為歷史教育的新趨勢。在眾多的媒體當中,我們日常生活最容易接觸到的,就是電視和電影。以中國歷史為背景的電視劇和電影,可謂比比皆是,電視如〈走向共和〉、〈鐵齒銅牙紀曉嵐〉系列等;電影如以辛亥革命為背景的〈十月圍城〉、〈赤壁〉上下集等,都耳熟能詳。詮釋歷史,文字不再是唯一的工具,影像成為現代社會詮釋歷史的新趨勢。
隨著電視和電影在歷史教育上,擔當的角色越來越重要,因而有「影視史學」的新概念產生。在1988年,美國學者海登.懷特(Hayden White)發表了〈書寫史學與影視史學〉的文章,提出相對書寫史學(historiography)的新概念──「影視史學」(historiophoty)。根據海登.懷特的解釋「影視史學」是指:「通過視覺影像和電影語來傳達歷史以及我們對於歷史的思考」。此新史學概念傳入台灣後,台灣學者周梁楷先生翻譯為中文「影視史學」,並由復旦大學張廣智先生介紹到內地的史學界。
本文以電影為中心,通過比較費穆的《孔夫子》、胡玫的《孔子之決戰春秋》和《史記.孔子世家》的內容,來評論電影作為歷史教育媒介的問題。
(二) 電影背景資料
自1937年11月底上海淪陷,到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進入租界,上海租界變成了一個孤島。而費穆先生正是在上海的孤島時期,得到民華公司的負責人金信怡和童振民的支持,於19430年初開拍《孔夫子》,他用了一年的時間,花費了十六萬元,才完成拍攝。電影在1940年12月上映,不過由於古裝片的熱潮退卻,電影只是上映了一星期便落畫了。雖然電影的票房欠佳,但文化界對此片卻十分推崇,當時《申報》不但為此刊登評論文章,更為電影設立專題介紹,可見它對《孔夫子》的重視。電影在1948年重映,期後散失了。近年,有匿名人士把該片硝酸底片捐贈給香港電影資料館,經過電影資料館的修復後,在2009年第33屆香港國際電影節期間放映。
在〈孔夫子的新認識〉中,魏如晦(阿英)提出費穆製作《孔夫子》的目的,是為了表現孔子的德育精神,從而「正人心」,使「亂臣賊子懼」。費穆身處亂世,希望藉著電影令人心甦醒,學習孔子經過種種危難,仍然堅毅不屈的精神。魏如晦進一步指出:「孔子認為一定要大家共同努力,才能夠『正名份,定褒貶,辨是非,明善惡』才能夠『正人心』,『救天下』,也是『救中國』。這就是孔子的『救國之道』,也就是我們現在所需建立的『自由中國』的基本精神。費穆先生《孔夫子》影片裡,把這些都強調了,寫孔子如此,寫他的門徒們,也是側重著他們怎樣的『以身殉國』。」可見費穆創作的心志,不單止於藝術上的追求,也為了救時之弊,警醒國人。
而胡玫的《孔子之決戰春秋》則在本年(2010年)1月上映。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迅速發展,綜合國力的提升,令中國成為世界強國之一。《孔子之決戰春秋》的製作不獨針對華人的社會,電影更在全世界上映,宣揚中國傳統文化。中國政府不斷向外推廣中國文化,至今在全世界已經成立了約300間的孔子學院,一方面提高各國人士對中國文化的興趣,增加他們對中國的了解,從而消減他們對中國崛起的憂慮,另一方面中國政府亦銳意向世界展現雄厚的文化實力,提高中國的國際形象。近年,不少中國電影在國外得到認同,例如《卧虎藏龍》等,引起外國人的關注。《孔子之決戰春秋》在上述的環境下產生,有電影評論者認為它是「中國「和平崛起」的「軟實力」展示」。
(三) 孔子形象
由於兩齣電影的製作時空不同,所以展現的孔子形象亦有不同。本文嘗試從兩齣電影都有紀錄的孔子生平事蹟入手,比較兩者與《史記》所「製造」的孔子形象的異同。
1. 政治上的高峰
根據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的記載:「定公以孔子為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則之。由中都宰為司空,由司空為大司寇。」 魯定公九年(公元前501年),孔子被任命為中都宰,即中都(今山東汶上縣西)的地方長官。後來,因為孔子的表現理想,得到魯定公的重用,由中都宰升遷至司空,再由司空擢升至大司寇,而大司寇的職位相等於現代司法部長或檢察部長,是孔子職業生涯中的高峰。
費穆和胡玫兩位導演在處理孔子《孔夫子》中,費穆只是簡單交代孔子升官的過程,孔子入見魯定公,聽到他的任命,連升三級,導演利用孔子頭上官帽的變化,表示他官職的升遷。可見,費穆並不著重於表現孔子的在官場上顯赫的一面,不著力向觀眾展示孔子的文成武功。
至於《孔子之決戰春秋》,也有講述孔子升官的過程,但敘述的內容則較仔細。電影的開首,孔子拜見魯定公,魯定公讚賞孔子的政績,提拔他為司空。由於當時三桓大夫當權,魯定公有所顧忌,不敢立即提升孔子為大司寇,輔助國政。經過夾谷會盟一事之後,孔子憑著他機智和口才,令魯國在齊國的面前不失去威勢,他的能力得到肯定,被晉升為代理相國的職位。從電影故事的鋪排,可見導演多從孔子的才幹和事功著墨,充分表現了孔子自信和機智優越的一面。戲中的孔子對於自己由中都宰晉升至大司寇,能一展政治抱負而感到欣喜,這對比了後來孔子因為魯定公的懦弱,而被迫退位,導演拍攝孔子在家等候歲祭的豬肉,苦候不果的哀傷,從此孔子決心離開魯國周遊其他國家。前後的對比,更顯得孔子是「不為時用」的英雄。
2. 夾谷會盟
《史記》記述,定公十年春天,齊國眼見魯國在孔子的輔助下,日漸興盛,於是欲與魯國結盟。孔子陪伴魯定公到夾谷見齊景公。由於齊景公不守周禮,演奏蠻夷的音樂,又請了侏儒倡優表演,被孔子責備,他要求齊景公停止奏樂,更要齊景公當場把倡優正法。後來齊景公對於自己無禮的表現,表示歉疚,於是把以前從魯國奪取回來的鄲、汶陽和龜陰的土地歸還給魯國。《孔夫子》多按照史書的記載,刻劃孔子是一個恪守周禮的仁人志士,齊景公因而感到羞愧,於是把三個城池歸還給魯國。
然而在《孔子之決戰春秋》中,夾谷會盟一段與史書所載有別。導演要塑造的孔子,不是一位嚴守禮法和道德高尚的偉人,而是一位能言善辯、足智多謀的政治家。孔子跟魯定公到達夾谷見齊景公,齊國的大夫黎鉏為了顯出齊國比魯國優勝,於是不讓齊景公下台迎接魯定公,孔子眼見上述的情況,堅持不讓步,堅稱齊國是主,魯國是客,按照禮法的規定齊國君主應下台迎接魯定公。其後,黎鉏更要求若兩國結盟,魯國為表示友好必須承諾日後若齊國出兵,魯國定必派兵協助,孔子聽到黎鉏無理的要求後,便立即要求齊國把三座以前屬於魯國的城池歸還,齊景公因怯懦於孔子的威勢,失言把城池歸還給魯國。黎鉏眼見形勢急轉直下,於是發難起兵,當時魯定公並沒有帶同軍隊,千鈞一髮之際,原來孔子早已有預備,利用計謀佯裝在夾谷外有軍隊埋伏,令到齊國不敢造次。其實在電影開首處,也有提及孔子對禮節十分重視的人,魯定公召見孔子,即使時移世易,禮節有變,但孔子仍然堅持執行周禮,一絲不苟。在電影中,孔子的形象不再止於是一位固守禮節的文人,而是一位精於兵法、敢言善辯的政治家,與《史記》及《孔夫子》的孔子形象截然不同。
除了夾谷會盟以外,《孔子之決戰春秋》還以「武子台平叛」一事,刻劃孔子精通軍事的形象。公山狃原是三桓季氏的家臣,後來坐擁費邑,因為知道孔子要拆毀費邑的城牆,知道魯定公計劃重奪權力,於是發動叛變。在影片中,公山狃帶著千軍萬馬到來,魯定公逃走避難,而孔子以季氏武子台作為據點,利用火攻把敵人打退。這段歷史與史書中所記的有大的分別,孔子並沒有運用甚麼火攻把公山不狃擊退,而是派人把敵軍打退罷了。而此段歷史,《孔夫子》並沒有交代。
3. 陳蔡之厄
《孔夫子》中,孔子離開魯國後周遊列國,去到陳國與蔡國之間,準備到楚國去,因為被陳蔡二國的君主為難,被困曠野七天,飽受飢餓之苦。孔子面對困境,以「匪兇匪虎,率彼曠野」自比,他以比干挖心、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介之火焚而死,來勸解弟子,行仁者為求仁義,犧牲自己生命也可以。費穆想突顯孔子是一位仁人,即使在危難中則不改其性,正如孔子所言「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顚沛必於是」。
及後子路忍受不了想衝出重圍,孔子以琴聲緩和氣氛,子路對老師拙怨起來,認為在危難之隙,何以還有雅興撫琴作樂?孔子撫琴而歌:「茫茫山野兮草枯黃,奔走四方夸宿寒荒。誅盡奸亂夸逐豺狼!」當子路聽到老師的心聲,便舞劍相和,並歌唱:「誅盡奸亂夸逐豺狼!」孔子縱然在困境當中,仍舊不忘其志,堅持正道。除此以外,費穆此處也突顯了孔子與學生之間的關係,師生之間惺惺相惜,感情深厚。除了陳蔡之厄,在電影中也有不少講述孔子與門徒之間的關係,導演也著重標榜孔子是一位良師的身份。例如子路「不免冠」一事,在影片中也有提及。子路的性格一向衝動莽撞,老師很了解他的性格,子路想起天下之事,大聲疾呼「大丈夫當亂世」的話,孔子先阻止子路的話,並對子路戲言:「大丈夫當亂世,豈能不戴冠。」以捉弄衣冠不整的子路。通過師生間的對答,足以顯示出師生的感情真摰。
至於《孔子之決戰春秋》也有講述陳蔡之厄一事。孔子失意於魯國,他的弟子即使知道前路茫茫,也誓死追隨老師。到了陳蔡之間,被圍困野外而動彈不得,師生都飢腸轆轆。孔子奏琴了數天,一方面為了排遣心中的鬱抑,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對抗飢餓的感覺。電影中的琴聲,節奏急速,情感激昂,反映了孔子內心的焦急和不安。其後孔子終於不支而暈倒,弟子顏淵拿著最後一碗馬肉湯送給老師,孔子看到弟子飢餓的情況,勉強喝了一口馬肉湯,便把湯分給弟子喝了。這個片段,除了表現了師生之間的感情,孔子對弟子十分疼惜,弟子對於老師也十分尊敬,也表現了孔子人性的一面。在困境中,孔子也會感到不安和困惑。
在《史記》中,有關孔子被困陳蔡之間的記載,則著重記述孔子勉勵弟子,對於自己處於困境,孔子處變不驚,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容」的氣慨。《史記》記述:「不得行,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孔子講誦弦歌不衰。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孔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孔子見到弟子們十分懊惱,於是借用《詩經》的話「匪兇匪虎,率彼曠野」,引起弟子們的思考,從而安撫他們。司馬遷的記述,當然也表現了孔子對弟子的關懷之情,但似乎「說教」形象的孔子更加深刻,在危難當中,孔子仍不忘持守仁義,不忘君子的行為。
上述三項事件的比較,可見《史記》與兩部電影所塑造的孔子各有不同,《史記》中的孔子多表現出仁者的風度,是我們最常接觸到的孔子形象。而《孔夫子》的內容則多跟隨史書所載,也有改寫之處,除表現了孔子是一位君子以外,也表現了他充滿人性的面貌,更展示出他是一位好老師。《孔子之決戰春秋》中的孔子,則較多與史書有別,孔子仍然是一位仁者,不過他也是一位能言善道和精通軍事的政治家。
(四)評論電影的歷史教育
電影原來的作用是用以娛樂大眾,透過影像為觀眾提供一個虛擬的場景,讓觀眾投身其中,經濟在現實生活中無法得到的滿足。近代電影除了有娛樂的功能外,在歷史教育上也擔當了一定的角色。然而電影作為歷史教育其中一種媒介,實有不少的局限。
由於電影製作畢竟是一門娛樂事業,編寫電影內容往往會以觀察的意向為重,為觀眾服務,投觀眾所好,因此忽略了歷史的真實性,內容容易失諸偏頗,與歷史事實大相逕庭。如《孔子之決戰春秋》考慮了電影市場的元素,所塑造出來的孔子,與《史記》中的有差別。該電影配合了現代觀眾的口味,把孔子塑造成一個能言善辯的政治家,與現代社會中的政治家可謂十分類同,縱然在電影也有表現孔子恪守仁愛之道,堅持禮法的一面,不過大多被電影中千軍萬馬的場面所掩蓋了,觀眾欣賞的不是歷史中的孔子,而是電影所塑造的現在式的孔子。另外,在《孔子之決戰春秋》中,最引起爭議的地方是顏淵跌入冰水中,為了取回孔子的書卷,而不惜犧牲自己,淹死在水中。有評論者批評此與歷史有異,顏淵是貧病而死的,孔子十分欣賞顏淵安貧樂道的精神,當顏淵死後孔子感到悲痛萬分,傷心得說出「天喪予」的話。如今安排顏淵淹死在水中,很有戲劇的效果,能引起觀眾的共鳴,卻違背了歷史。
另外,不同的電影拍攝相同的題材,往往會有不同的效果,令觀眾無所適從。以上述兩齣電影為例,兩者皆記述了孔子的事蹟,然而因為不同時代背景不同,導演取向不同,演員不同,而使電影所反映的歷史面貌各異,那麼哪一齣電影所講述的孔子是真實的孔子呢?寬容一點來說,哪一個最接近歷史的真貌呢?我們學習歷史不是要學習真實的歷史嗎?如果電影不能反映真像,何以我們還要通過電影去學習歷史?美國哥倫布大學柏納學院歷史系主任馬克.卡爾尼斯(Mark. C. Carnes)提出:「電影和戲劇、小說一樣,可以激發想像,娛樂大眾,但是絕對沒有辦法取代廣泛收集材料,縝密推理分析的嚴謹歷史著作」。
即使以電影進行歷史教育,被很多人所質疑,但仍有批評者認為以電影進行歷史教育仍有其可取之處。史學家萊克(R.J.Raak)提出傳統的書寫史學表達方式過於單調和狹隘,難以表達複雜的人類世界,反之電影則可以通過。而且電影可以「通過一種融入情感的重演,能構傳達歷史中的人們是如何見證、理解、度過他們的生活」。由於電影的拍攝手法是多種多樣的,可以在同一齣電影裡展示不同的角度,這是書寫歷史難以做到的,而且電影所展現的內容較歷史書豐富,再加上電影受眾階層廣闊,所以電影作為歷史教育的媒介,仍然有其價值。
此外,也有人對歷史真實性的問題提出質疑。有學者提出即使歷史書所記載的,也不是歷史的真象,指出過去的歷史事實,其實是不能客觀地、完全地復現在我們眼前的,不論是史書還是電影都是一樣。史學家懷特提出:「其實,任何歷史作品不論是視覺或書寫的,都無法將有意陳述的事拿或場景,完完整整的或者其中的一大半傳真兇來,甚至於連歷史上任何小事也無法全盤重現。每件書寫的和影視的歷史作品都一樣,必須經過濃縮、移位、象徵、修飾的過程。」其實哪一個人能夠擔保在《論語》及《史記》中的孔子是最真實的?畢竟《論語》是孔門弟子所撰,不免在紀錄時帶有個人的情感;司馬遷撰寫《史記》時,與孔子身處的時代已有一定的距離,即使他有參閱其他歷史書籍,哪有人敢說他所參考的歷史書均是準確無誤的?既然歷史書也不能把事實和盤托出,那麼我們也不能夠過於苛求電影要把歷史真相展示在觀眾眼前了。
透過影像播放來進行歷史教育,似乎是大勢所趨,當然以電影來進行歷史教育有其局限性,如上述所言因受市場的限制,而「將貨就價」,以迎合大眾的興趣為先,其次才是反映歷史事實。但隨著人們對於以歷史事件為背景的電影要求提高,我們不難看見有些電影在撰寫劇本時,會邀請相關的學者提供意見,這是在商業社會中可喜的現象。而作為電影觀眾的,在觀賞電影的同時,也要有批判的思考,不要盲目相信電影內容就是歷史的真相,正如我們閱讀歷史書的時候,我們也不能完全相信書中所言,必須要有批判的精神,否則只是盲目的接收資料罷了。
參考資料:
書籍:
香港電影資料館:《費穆電影──孔夫子》(香港電影資料館,2010年)。
期刊論文:
1. 張廣智:〈影視史學:歷史學的新領域〉,《學習與探索》,1996年第6期,頁116-122。
2. 蔣保:〈關於「影視史學」的若干問題──與周梁楷先生商榷〉,《社會科學評論》,2004年第2期,頁48-52。
3. 陸旭:〈影視史學再探討〉,《蘭州學刊》,2006年第2期,頁49-52。
4. 李友東、王靜:〈影像史學與歷史教學〉,《歷史教學》,2008年第15期,頁23-28。
5. 〈孔子是誰?──評《孔夫子(2010修復版)》與《孔子決戰春秋》〉,amPost 第七十七期 (2010年5月)。
6. 趙丹、柳敏:〈影視史學漫談〉,《電影文學》,2010年第12期,頁9-12。
網上資源:
中央研究院漢籍電子文獻http://harmonia.arts.cuhk.edu.hk.easyaccess1.lib.cuhk.edu.hk/~sinica/handy1/
文章定位:
人氣(3,897) | 回應(0)| 推薦 (
4)| 收藏 (
0)|
轉寄
全站分類:
不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