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碑〉是張大春得到第九屆時報小說獲獎作品,收錄於小說集《四喜憂國》。小說是以武將軍為主角,他是一位八十三歲的退休將軍,曾參加北伐、抗日的戰爭,老將軍常以此為傲。將軍很希望兒子維揚能繼承其衣缽,可是兒子卻成為一位社會學科的教授,兩人的關係一直很惡劣。由於身體日漸衰弱,再加上與兒子的不快,將軍決心不再開口講說話。作者賦予了武將軍一種異能,就是他可以隨意遊走於時間中,可以回到過去,甚至可以去到未來,不受時間的限制。作者通過這種時空交錯的敘事手法,塑造了如幻似真,真實與虛假難以分辨的效果。本論文以此為討論重點,探討小說特殊的寫作手法,並進一步探究小說的主題。
交錯的時間
不少的學者推崇〈將軍碑〉,是因為其運用了「魔幻現實主義」的寫作手法。而張大春本人也承認〈將軍碑〉是模仿西亞·馬爾克斯(其作品為有名的魔幻現實主義作品《百年孤寂》)的寫作風格。而魔幻現實主義的特點是既寫出現實的情況,也把時間及空間的次序倒置,把現實與虛幻結合。我們在〈將軍碑〉中,不難發現上述的特點。
小說可以分為三條主線:現在、過去和未來,而這三條主線是互相交纏在一起的。小說開首:
「除了季節交會的那幾天之外,將軍已經無視於時間的存在了。他通常在半夜起床,走上陽台,向滿園闃暗招搖的花木揮手微笑,以示答禮。到了黃昏時刻,他就舉起望遠鏡,朝太平山一帶掃視良久,推斷土共或日本鬼子宿營的據點。如果清晨沒有起霧和落雨的話,他總是穿戴整齊,從淡泊園南門沿小路上山,看看多年以後他的老部下們為他塑建的大理石紀念碑。」(張大春1992,頁11)
作者在開首便說「將軍無視於時間的存在」,他可以回到過去監視土共或日本鬼子的據點,也可以穿透時間,走到未來看他死後別人為他塑建的紀念碑。
作者運用了順敘的方法,來記敘老將軍現在的情況。老將軍現在已年屆八十三歲,他在壽宴後便不再說話,傳記作家石琦到訪打算為將軍撰寫回憶錄,但將軍卻默不作聲,拒絕口述北伐軍克復九江的情況。後來將軍身體情況變差了,每日都昏睡十幾二十個小時。接著寫將軍兒子維揚在清明節回到淡泊園,準備上墳拜祭母親。最後則寫到老將軍死去。
作者以武將軍現在的情況作為主軸,在敘述現在情況的同時,同時穿插了過去與未來的片段,把敘事的脈絡打亂,製造了時空交錯的觀感。例如作者寫作家石琦的到訪,老將軍利用了他的異能,帶石琦回到過去會見了南昌青幫的頭目馬志力。緊接著寫老將軍造訪自己死後的葬禮,他看見兒子維揚哭得浮腫的眼睛,感到有點驚訝。老將軍由現在回到過去,再去到自己死後的未來,時間縱橫交錯、跳躍,令讀者讀來虛幻似真。
更令讀者虛實難辨的是,現在與過去、未來竟是重疊的,相連的,在小說中寫到老將軍去到自己的葬禮,他竟然可以「嘆口氣,吹跑了婦聯會一個代表旗袍襟上的手絹兒」。(張大春1992,頁14) 還有老將軍超越時間去到自己的墓前,他撥亂了自己墳頭新植的高麗草,作者寫兒子維揚看到了墳頭高麗草剝落的情況,說是野狗把墳頭弄得亂成一團的。作者利用一些的細節,把未來和現在的情景相連貫,加重了虛幻與真實難辨的效果。
父子的真與假
作者寫小說中的兩個主角──老將軍和武維揚,他們對自身的經歷也是真假難辨,把兩者混淆在一起的。
老將軍與兒子維揚的關係惡劣,兒子很少回家,為了幫兒子掩飾,老將軍有時會向朋友撒謊,虛報兒子回家的時間和日期,不過後來漸漸連老將軍也弄不清兒子回家的時間,他把自己的謊言(虛假)與兒子確實回家的日期、時間(真實)混淆了,說不清楚了。作者也寫到老將軍帶著老管家返回妻子吞藥自殺的時空,他追問老管家自己是否為妻子守靈,他覺得自己好像有為妻子守靈,又好像沒有,真實的情況是怎樣的?老將軍弄不清楚。
還有作者寫到老將軍懷疑維揚是過去戰場上某個冤死的孤魂野鬼投胎轉世而來的,他為了抗拒報應的想法,於是他「不得不向老管家重新翻修他對歷史的解釋,編織一些新的記憶,塗改一些老的記憶」(張大春1992,頁15-16)老將軍帶著老管家回到民國二十一年的上海,否認日本青年保衛社社員燒燬毛巾工廠,是為了向自己報復一事,而令兩名中國人被燒死,他硬說當時自己不在上海,與此事無關。老將軍為了維護自己,掩蓋自己的錯誤,他會把一些記憶,或者將一些歷史竄改,那麼老將軍的所言是真的嗎?他穿越時空,跟兒子、石琦和老管家所看到的歷史,是真實發生了?還是不過是老將軍經過編織的一些記憶?
維揚與父親的關係惡劣,作者寫老將軍到自己的墳前,看見維揚和石琦上墳,他們談論起老將軍的性格。維揚回憶起小時候的生活,他說四歲的時候因行舉手禮的手掌抬不平而罰站了三天,小時候更被迫穿一身筆挺的軍服、戴軍帽、掛勛標、佩刀帶槍,更說母親是被父親害死的。作者利用了石琦的話,一針見血的導出了維揚的話的虛構性,「石琦睃一眼將軍和將軍背後的將軍:『話說回來:你是不是也能理性地談一談令尊呢?』」(張大春1992,頁27)維揚也像老將軍一樣,他的記憶也有可能是杜撰的,在事實上加上自己的看法,所以他所說的並不全然是真實的。
老將軍去到自己的冥誕紀念會,聽到維揚的演講,表揚父親是一個有信仰的人,說他是為一個為信仰而不斷奮鬥的人。老將軍滿心歡喜,但後來發現維揚的講稿是由石琦所寫的,並不是維揚的心中所想,演講的內容不過是「虛有其表」罷了。老將軍斥責兒子,維揚回應父親:「只不過是一個演講而已嘛!」事實上,維揚從不覺得父親是一個有信仰的人,他在父親生前死後,都不明白父親為什麼會對軍人身分如此執著,也不明白父親為何會眷戀過去的光輝,所以他對父親說:「那是你的歷史,爸。」「而且都過去了,爸。」(張大春1992,頁19)因為童年時候不愉快的經歷,他甚至憎恨父親。在冥誕紀念會,維揚為了好看,虛假地讚揚了父親,即使以謊言掩蓋了自己真實的情感,他都覺得沒有所謂,因為不過是一次演講而已。
在小說中,無論是老將軍還是維揚,他們都被「虛假」所包圍著,他們所言的真實,都可能是經過自己的潤飾,為了切合自己的需要而編撰而成。那麼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歷史的真與假
小說的內容探討了真實與虛假的問題,再深一層而言小說是探究了歷史的真假問題。詹宏志〈幾種語言監獄──讀張大春的小說近作〉:
「在他的得獎作品〈將軍碑〉裡,張甚至把『歷史』都解釋成語言問題,而語言又是每個人自有不同意義──在張大春眼中,語言不僅不能溝通,簡直就是圍牆,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監獄裡。評論家王德威根本是把〈將軍碑〉當做台灣文學里程碑來看待的,他最早指出〈將軍碑〉的特色不是『歷史』,而是『反歷史』,王說〈將軍碑〉『恰當示範了數種有關書寫『歷史』的定義如何衝撞質疑』。歷史究竟在誰那一邊呢?是將軍的回憶?還是傳記作家的筆錄?還是將軍兒子、部屬的追述?......王德威發現,在〈將軍碑〉裡,『史實……在約定俗成的傳述方式下,極可能簡寫成一種名喚『歷史』的神話中』。」(詹宏志 1992,頁8)
在小說中的老將軍親身經歷多場的戰爭,原本他就是歷史最可靠的見證者,但諷刺的是,他的記憶卻是不真實的,因為他可以憑著自己的喜好而修改記憶,依著自己的個人觀感,而修改歷史,所以他所言的歷史是不可信的。至於其他人,他們可信嗎?維揚所記的,所說的,與將軍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他記憶中有關父親的歷史,都是來自他人,即使是自己親眼目睹的,卻都是經過自己主觀情感的洗禮,並不完全客觀,更談不上甚麼真實了!作者在小說的結尾寫到:
「於是將軍無所不在,也無所謂褒貶了。他開始全心全意地守候著;有一天,維揚終究也要懂得這一切的,因為他們都是可以無視於時間,並且隨意修改回憶的人。」(張大春 1992,頁31)
小說的結尾正好點出小說的主題。回憶是可以隨意修改的,歷史是回憶的一種,而我們唯有利用語言把歷史展現出來,才可以把歷史紀錄下來,延續下去。人的主觀情感往往在不知不覺間滲入回憶裡,也可以隨著個人的好惡而有所增添和刪減,加上合於己意的修飾,而語言的運用更是各有不同的,所以要完整而又真實地展現歷史的真實,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所以在現實世界裡,我們相信歷史,顯得既荒謬而又好笑。
小說運用了魔幻現實主義的寫作手法,把時間倒置,把現在、過去與未來混合在一起,展開了虛假與真實的探討。小說的兩位主角,囚禁於真與假當中,以假掩飾真,甚至逐漸忘記了真實的存在。作者想藉著故事,進一步探究歷史的真假的問題,原來我們相信的歷史,不過都是由一些虛假構成的真實。
參考書目及徵引書目:
1. 張大春:《四喜憂國》。香港: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92。
2. 李白楊:〈論《將軍碑》的敘事時間〉,《世界華文文學論壇.台灣小說研究》(2005年第1期),頁18-21。
3. 許劍銘:〈寫實與魔幻相結合的現實質疑──台灣新世代作家張大春的創作特色〉,《語文學刊》(2003年第4期),頁51-52。
4. 宋菊梅:〈意義世界的崩潰──對張大春三篇小說的敘事學分析〉,《齊齊哈爾師範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7年第2期),頁85-86。
5. 蔡振念:〈論張大春小說〉
http://blog.sina.com.tw/mysterysoul/article.php?pbgid=15458&entryid=2645&comopen=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