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希亞)
二、布希亞與桑塔格的戰爭
布希亞向來以影像符號的理論見長,諸如「擬像」、「擬仿物」、「超真實」等都是許多人們耳熟能響的詞彙。布希亞這些理論概念,原本是針對人們得日常生活,認為在當今的社會裡面,其消費資訊與媒體傳播已經大大影響著人類的生活,進而主導了人們的生活方式。例如巧克力與愛情之間的關係,原是廠商於情人節宣傳的策略,但透過廣告傳媒強力的宣傳行銷,使得人們對愛情與巧克力之間的關係充滿想像,此乃擬像的一種,進而讓人們不自覺的將巧克力與愛情的關係視為理所當然,從而使自己的生活變成的一種「擬仿物」,成為廣告傳媒的仿製品。
這樣的理論,本來只是針對消費生活,但在九零年代,布希亞開始將其運用在政治情勢上,獲得了褒貶不一的評價。在第一次波灣戰爭的前後,布希亞先後在法國《解放報》發表了三篇文章,分別是〈波灣戰爭不會發生〉、〈波灣戰爭:真的正在發生了嗎?〉、〈波灣戰爭不曾發生〉 。這三篇文章,內容其實大同小異,旨在指出美國軍方是如何透過傳媒來包裝這場戰爭是一場「乾淨的戰爭」:電視畫面裡的戰場,沒有屍體、沒有血淋淋的傷患、沒有戰爭殘害下人民無辜的眼神。越戰時美國反戰運動的教訓,讓美國軍方瞭解到戰時控制媒體的重要,因此美國在這次波灣戰爭中對新聞傳媒進行控管,使得人民在電視機前,能夠觀賞這場「完美的戰爭」,而不受自身良心的譴責 。在這情境下,「我們愈是以為接近真實(或真相),就越遠離它們,因為它們都不存在。我們越是迫近事件的即時實況,就越陷入虛擬的假象之中。 」
1993年,東歐戰起,當時的桑塔格,便在薩拉耶佛指導《等待果陀》這齣戲,彷彿是對戰爭的雙方做出一最大諷刺性的對比。關於這場戰爭,布希亞也以同樣以他往常的態度看待。對於桑塔格及該劇場能免於戰火襲擊,布希亞以冷嘲熱諷的口吻調侃桑塔格,認為他憑藉歐美知識份子的特權,屈尊俯就,完成了一次漂亮但號無意義的象徵性介入,並將自身提高為一文藝界的明星 。
(桑塔格)
桑塔格理所當然的不接受布希亞的高論。布希亞背後的那股後現代潮流,桑塔格也不願意提起,而將之貶為虛無主義。桑塔格甚至用「白痴」這樣強烈的字眼來回擊布希亞 。
對於賽拉耶佛的戰事,一些人同布希亞一樣,認為桑塔格藉著象徵性的政治介入,以換取其自身的名望。對於這樣的批評,桑塔格辯稱他會前進賽拉耶佛,是因為其子在賽拉耶佛擔任戰地記者的緣故,他親臨賽拉耶佛是為了探網他的兒子,而非干預政治。而這段投身戰場裡的經驗,讓桑塔格對「戰爭不曾發生」的言論感到不恥,並且深刻影響他的思維態度。
「我去那裡的意圖,並非要作政治介入。相反,我的衝動是道德上的,而不是政治上的。我很樂意,甚至僅僅把一些病人扶進輪椅。我下這個決定是冒著生命為險的,那環境極難忍受,而且槍火無情。炸彈四處爆炸,子彈從我耳邊掠過……那裡沒有食物,沒有電力,沒有自來水,沒有郵件,沒有電話,天天如是,週週如是,月月如是。這不是什麼『象徵式』。這是真實的。」桑塔格如是說 。
若說後現代思想可追溯至二十世紀六零年代那股年輕、反權威的氛圍,那麼桑塔格曾經也寄情於那個世代的思維,他年輕時的名作《論攝影》、〈關於「坎普」的雜記〉等都顯示出後現代的某些氛圍。但是,桑塔格在某些面向上,又與後現代思維有所不一樣。例如在他在被認為最具有後現代氛圍的60年代,他就反對關於現實的種種詮釋,呼籲回到現實的感受中,找回那種以被忘卻的現實感。
60年代越戰烽火蔓延的時刻,桑塔格曾兩度深入越南。1973年,以色列發動中東戰爭時,桑塔格也曾深入前線,拍攝《承諾的土地》。再加上前述的賽拉耶佛經驗,我相信這些真實的戰地經驗,這個巨大的人間苦難,勢必對桑塔格後來思維態度的轉向有很大的影響。90年代開始,桑塔格開始回到啟蒙主義知識份子嚴肅的立場,與探討、玩弄符號卻離現實越來越遠的後現代主義有了越來越大的差異 。
由此,我們可以發現,桑塔格與布希亞之間的戰爭,其實反應的是哲學與文化研究上向來已存的爭議:究竟後現代哲學是不是反智的虛無主義?
(現象學大頭頭:胡賽爾)
我認為這個問題主要是反應20世紀以來哲學研究方法的轉變。20世紀初,廣義的現象學方法已經是哲學研究方法的主流,包括著後現代思維都深受其影響 。眾所周知,現象學和其之前傳統的哲學,其最大的不同在於現象學不再汲汲營營的追求所謂事物的本質,轉而追尋自我是如何意識事物。傳統哲學對於是物本質的諸多說法,對上個世紀以來諸多的哲學家來講,都落入了形上學的窠臼,而現象學則有跳脫出形上思維的意圖與性格。
站在這角度來看待布希亞對現代戰爭的理解,我們可以很容易的理解到,布希亞的觀點主要的目的,是在試圖擺脫戰爭的形上論述。換句話說,對布希亞來講,我們對戰爭的理解,都來自於媒體、政客加諸於我們的印象,我們為親睹戰爭為何,但卻建構了諸多關於戰爭的情緒與苦難。但弔詭的是,把布希亞的理論放在桑塔格的說法旁來看,布希亞的理論卻變成徹頭徹尾的形上思維,桑塔格親身經歷戰場,布希亞沒有;桑塔格的見解很多,但布希亞的則更顯多餘。
不過,若如此就判定布希亞的理論為錯誤,那麼這場思想上的戰爭也未免太簡單。
不妨這樣簡單化約的區分:關於戰爭,布希亞看重的是人們於意識上對戰爭的想望;而桑塔格看重的,則是現實上活生生、慘忍的災難。戰爭這個詞彙,前者指涉的是意識上的,後者是現實上的。或者,以我的說法,前者強調的是「心(自我意識)」,後者強調的是「物(境)」。
我認為,桑塔格雖然和布希亞爭鋒相對,但兩者在實際上卻不見得有對立的關係。一個人他既能在戰爭的議題上躬身自省,也可以同時又切身關懷戰爭所帶給人們巨大的苦痛。這彼此之間並無矛盾。換句話說,對於自身意識的探索,並不代表對外境的否定。一個住在東亞海島上的人,即便從未見過的南美熱帶雨林,或許他可能因此對雨林的面貌有著錯誤的想像,但這錯誤的想像並不否定熱帶雨林存在的事實。
蘇珊桑塔格早期的著作《論攝影》,有一個重要的論點,認為在這媒體、影像氾濫的世界,人們對於越來越多的資訊、內容越來越強烈的影像,終會感到麻木,最後留下冷眼與陌然。在某些面向上來講,這樣的說法和布希亞的觀點是相像的。但到了晚年,桑塔格的《旁觀他人之苦》則修正了他早期的說法,在這本書中,儘管他承認大量苦難的影像可能會讓人產生麻木感,但是,最終他還是認為影像裡所含藏的道德與苦難不會因此而減少。
「縱使照片不過是個標記,不可能全部涵蓋它們試圖紀錄的現實,但他們仍然提供一個不可或缺的功能。照片說:把這些災禍存於你的記憶中。即使我們不會徹底改變,可以掉頭不顧,可以翻看另一頁,或轉向另一個頻道,這都無法讓我們據此而責難影像攻勢所蘊含的道德價值。 」——桑塔格
影像作為我們意識認識、感知的對象,並未否定外在現實的存在,這是桑塔格這番話所展現的,儘管他將道德也牽扯進來。但是,同理,即便外境真實存在,即便苦難確實存在著,但一個個體意識上如何感知、認識,乃至如何詮釋,確實和苦難如何被看待是息息相關的,這也將影響人們對於苦難所採取的行動。
因此,關於苦難,這裡存在著兩種類型的觀看方式:一者將其視為一外在實存的對象;而另外一方則是將其視為心理感知認識的對象。不同的觀看方式有著不同的詮釋與立場。苦難本身,於是乎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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