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這額頭長得多像爸爸!還有啊,頭髮卷卷的,好像媽媽』
育嬰室的外面,看著大家拿著相機,此起彼落地拍著新生兒的照片。心情感染著這些迎接新生的喜悅,反而變得好沉重,小慈走了二年,我的傷仍是沒合癒,痛依然錐心,只是程度上的不同而已。
我沒留下小慈的照片,只因一份最後的自私,我知道這樣的紀念只會讓我一次次崩潰,但我留著當初幫小慈擦去臉上血跡的紙巾,其實我比許多在ICU裡急救的小孩父親幸福得多,至少,在女兒回去之前,她躺過我們的臂彎,靠過我們的胸口,而我也用這紙巾親手把她打理得漂漂亮亮……
我只能這麼安慰自己,但心還是痛到淚水打轉。即使今天的科技,小慈可能得以存活下來,但對於當初的決定,我沒後悔,也沒訝異我的傷與不捨,即便小慈離去已將屆二年,仍不見絲毫緩解;怕聽到一堆準媽媽們聊著對未來的期待,更從一個愛小孩的孩子王,變得對小孩有股莫名的恐懼,雖然我甘心地面對這親手扼殺女兒生命所應受的懲罰,但我真的好怕好怕……。
台大新生兒ICU裡,有許多跟小慈同樣遭遇的孩子,渾身插著粗細不一的管子,先天性的心臟缺損,讓他們呼吸喘急,感覺他們正用著微薄的氣力,向死神要著每一口活下去的空氣。一旁的父母親不斷地喚的他們的名字,期待著老天忘了給得完整的奇蹟。
在確定了小慈的病情,我也曾跟這些父母一樣,心理想著全是對女兒的不捨,即便是傾家蕩產,也要讓她留下,師姐說過,這孩子是菩薩允我們的,七個多月來,陪著我們誦經禮佛,她應該是個好乖好懂事的乖巧女,會有媽咪的體貼及美麗的容貌,會比老爸多才多藝,還有撒嬌的個性與一顆從小胎教的慈悲心。
當醫生告訴我,小慈要存活下去,得動多次大小不一的手術,我退卻了,不是怕我無法負荷未來可能必須的心力付出,也不是怕經歷了這些煎熬,換到的仍是一場落空的希望;我只是這麼想著,一旦決定留下小慈,女兒出生後所面對的,不是爸媽關愛的呵護,不是阿公阿媽疼惜的逗弄,床上不會是我幫她準備滿床的玩具,取而代之的,會是一條條用針頭插在身上的管子,所面對的,是一支支亮晃晃決定她會不會再醒過來的手術刀鉗。
媽媽怕打針,小慈一定也好害怕,剛到這世界上,我的女兒就得面對這麼多與美好相違的現實,然而,當她僥倖長大了,看著同伴們跑跑跳跳,她只能瑟縮在角落看著;逛街選衣服,鏡子裡永遠得面對爸媽當初為了強留下她,而在她雪白的胸口加上不只一道的淺紅傷痕。她是天使般的女孩啊!我怎麼去告訴她,別為胸前的傷口自卑?畢竟將來面對別人目光的,不是自私的我們啊!又怎麼去告訴她,即使妳不偏食,每天好乖好乖地按時吃藥,妳還是沒辦法跟其它的小朋友一樣,在陽光下的草地上恣意地跑跑跳跳?
要關住眼淚,得在心痛前把牙咬疼,才能搶在前面勉強緩解;小慈還在媽咪的腹中天真地胎動著,彷彿告訴我,她是多麼期待當我們的女兒,但我這狠心的父親,卻冷冷的做出的殘酷的決定,沒有眼淚,因為這現實讓我必須殘酷到如同一頭冷血的惡魔,隨著手術日期的逼近,一步步扛起劊子手的罪名。
小慈提前引產,跟媽媽一樣有著濃眉大眼,是體貼的巨蟹座;纖纖的手腳,有粉白透紅的膚色,活脫是個美人胚子,如果一切是正常的,我將會是全世界最最得意的老爸;然而當她在我懷裡,原本亢亮的聲音逐漸微弱,什麼生命無常萬般皆命的道理全都是狗屁!什麼滿天神佛慈悲愛人全都是垃圾!我只要我的女兒!就算我殺人放火十惡不赦,衝著我來就罷了,我的女兒何辜?
向護士要了紙巾,我小心翼翼地擦拭小慈臉上的血污,直到最後一刻,小慈的臉仍是安詳的,沒有任何嘶竭地哭鬧,也許,她這麼回去,只消跟天父要回她遺落的東西,裝回她當初卸下的羽翼,她仍是白白淨淨的小天使,在天上幫忙看護著這些跟她一樣有點小粗心,沒把東西帶齊的朋友們。面對外面污濁的空氣,還有大人們為了權勢利益所營造的狗屁倒灶的成長環境,她們真的需要一顆強而健全的心臟來承受。
走出醫院,加護病房裡那群正與死神拔河的孩子模樣在心頭揮之不去,我有太多的理由,讓我們期待已久的孩子提前離我們而去,卻也有太多的疑問,一層層地堆砌著心中的不捨與後悔;並非我一派輕鬆口說不悔就能完全隱蓋,相對的,只消一個觸動,這傷口往往痛到我無法招架,也痛到無處可逃;相較於這些孩子的父母往後得付出龐大的心力,我的選擇,卻將是如同剜去心頭的一塊肉,留下一道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
二年了,在另一世界裡,妳過得好不好呢,我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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