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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05-09 19:10:10| 人氣181|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Just A Story In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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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來不知道事情是怎麼開始的,總是在事過境遷回眸時,將每一個美麗的背影收入心底深處那個裝載過往的小盒,謹慎闔上,可是他從不上鎖,從不。因為那是他旅行時,唯一能夠翻出來啃嚼的食糧..........

         (一)

那天中午,他被劇烈的胃痙攣痛醒,至少在當時他以為是胃痙攣。當然,在疼痛的最初,那種幾乎痛撤腹腔的扯裂感曾經讓他神經質的以為,該不會是盲腸炎發作吧?然而,多年來習慣獨自生活、習慣獨自面對一切、獨自處理全部,自然也習慣了皺著眉細細體會這種過去不曾體會過的痛的感覺,然後下床找出備藥(喔,是的,獨自生活的人習慣準備不時之需。)服用後,便將疼痛推到腦後出門去辦正事,只是依舊不時因不適而攢起眉頭反應一下。

疼痛持續著,隔天算是好了點吧,至少他不是擔心的闌尾炎,要不,他的腹內早塞滿爆出的膿液,哪還能騎著車四處亂跑?雖然他早在心裡打算過,如果繼續這樣痛下去,家裡自備的胃藥搞不定這痛的話,他得去看醫生。可是經過那家頗具規模的地區醫院不止一回了,他就是頑固的不肯轉向進去。又拖了一天,疼痛的情況變成一種穩定,穩定的痛在噴門部位。那種陌生的刺痛感,讓人覺得有點「各癢」。手撫著不受安撫的胃,他的眉,不自覺地又攢了攢。

  ※  ※  ※

那天是星期五,決定進醫院去看醫生,是因為下週一起,他就要到那家醫院報到。如果又是胃潰瘍的老毛病犯了,不如就在上班的地方取藥,如此也圖個方便。喔,不~還是老實點吧,他會去看醫生其實是因為他知道如果不找個理由出門,那通叫他起床的電話最少會磨上好幾個鐘頭讓他掛也掛不掉。

為了能夠符合慢性病處方箋的條件,醫生有點抱歉的看著他,坦白告訴他說得照個胃鏡以符合開立連續處方箋的規定。好吧,他認命的同意,畢竟接觸醫界內部作業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他當然不會不清楚遊戲規則。「照胃鏡很不舒服勒。」他嘆口氣的接受,醫生還算有人性的陪著無奈的笑了笑。

照胃鏡,重點必須空腹。感謝那通電話,叫他起床逼他出門,直到看過門診為止,他連口水都還沒喝到,整整十二小時以後未進食,正是進行療程的最佳時機,完全不用另外約時間。胃鏡室裡,醫生為皺著眉告訴他,他只有非常輕微的潰瘍現象,甚至潰瘍的傷口都已經結痂,所以不應該是引發劇痛的原因才對。這個醫生算是仔細的了,胃鏡沒問題,寧可幫他再做個超音波掃描,看能不能有進一步的發現。好,反正空腹,要做什麼檢驗都方便,就掃吧。

「胃的情形很好,肝也很正常……,啊,是胰臟的問題!在這裡,胰臟這裡有個黑影。」醫生推了推超音波的顯示器要他自己看看,順便用滑鼠將那黑影標記出來。「是胰臟腫瘤。」

再回到門診室,醫生重新詳細的詢問有關他疼痛的細節,然後告訴他,腫瘤從良性到惡性可能都有,這必須安排個電腦斷層掃描才能確定,另外再抽血做點胰臟指數方面的檢驗,就可以知道到底情況如何。「電腦斷層報告出來,絕對就能知道到底是良性還是惡性。不過,不管是良性或惡性腫瘤,開刀是一定要的。」

那天,空著肚子到醫院去,對他來說或許算是好運吧,至少他在兩、三個小時裡,把可能分成兩三天做的檢驗通通一次搞定。帶著因為檢驗所喝的、打的,各種令他噁心想吐的藥物,他總算可以回家了。醫生已經幫他預約了星期一晚上的門診,那時報告會出爐,黑影的真面目也將揭曉。他想起去應徵核醫科工作面試時,經理為防萬一還特別問過他,有沒有任何「宿疾」?因為過去就因為有人帶著宿疾就職,三天兩頭起病假,工作不到半年就請了三個月的假住院,搞得經理為了安排代班的人險些抓狂。當時,他回答:「宿疾?喔,咖啡喝太多是我唯一的宿疾。」

想著想著,他自己忍不住噗嗤笑了起來,他萬萬沒想到,進這醫院最先要面對的不是工作,而是住院!他不知道星期一報到時,經理和他的直屬主任若是知道了這事,會有什麼反應?拒絕他上班?或者,准他請假去開刀?

那天夜裡,他躺在床上,試著問自己,如果真的是惡性的,他會有什麼感覺?如果被醫生宣判,回老家的日子近了,他又會有什麼感覺?他發覺自己,居然沒有任何特殊的感受。既不覺得恐慌,也沒因此心情低落或出現壓力。他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心情來等待星期一的報告。反正從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就是個習慣等死的人,所以他吃照吃,玩照玩,累了覺照睡……。

臨睡之前,他很認真的再一次問自己,如果真的該死了,是否還有什麼沒有未了的心願或非辦不可的心事?他是真的累了,那天晚上他先是請老爹出去吃飯以盡孝道,接著帶姪女兒去逛街、喝咖啡,陪小女生聊了好長的天,只這一躺上床,近兩三個月來他一直沒在意,卻很常出現的疲倦感很快就席捲了他。所以,他還沒把問題想完,人已經不知睡到第幾殿去……。

         (二)

電腦斷層的片子出來了,確定是個「水腫瘤」,大小3.4cm*3cm,聽醫師說,不算小。水腫瘤是不是囊腫?醫師沒說,他也不知道。但是醫師一邊看著片子一邊對他解說的台詞倒是很「官方」。『一般說來呢,水腫瘤是良性的居多,不過有時腫瘤裡面藏有惡性細胞也是有可能的。』『喔!』由於水腫瘤長得位置就在胃的旁邊,難怪他會覺得是胃痛。

『有兩種方法我們可以知道是不是惡性的,一個呢就是用一根長長的探針穿過胃部到腫瘤裡面抽點水出來檢驗,這樣大致就可以判定是否為惡性。不過呢,你也知道,經由穿刺所作的檢驗,也只是這個腫瘤的部份化驗而已,所以結果也不能代表全部,因此還是有可能出現誤差。』『喔!』他心裡想的是:「哇哩勒~你這不是講廢話?」

『你對開刀會不會覺得怕怕的?』醫師突然問他。他聳聳肩,『該開的還是要開,該割的總得要割,怕不怕都一樣啦。』許是這話聽起來頗有幾分膽氣,連帶的醫師說話也大膽直接起來,『由於這個腫瘤的位置長得很靠近你的胃,胃的血管也是很多的,所以穿刺也不能說完全就一定不會出事。不過由我來做,應該沒問題啦,你可以放心。當然,就算做過穿刺,即使腫瘤是良性的,它還是有可能轉變成惡性,所以我們醫師會建議,最好還是直接做切除。是這樣,我們人類的胰臟只要能保留大約十分之一,就不會發生糖尿病之類的問題,根據這個腫瘤長得位置看來,你的胰臟大概要切到一半,不過不會有太大問題的。』『喔!』

隨著片子一張一張往下看,醫師突然覺得奇怪,『耶?你胰臟的尾巴部份好像不知道什麼原因萎縮不見了。不過沒關係,反正我們要切除的話,尾部會一起切除,因此影響不大。』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醫師的滑鼠已經按到下一張片子去了,『喔,尾巴在這裡,不是萎縮了,剛剛大概是因為斷層拍攝角度的關係,所以沒照出來……』(哇勒~原來你剛剛是隨便說說的喔?)醫師看著電腦螢幕上的片子繼續以一種近乎自言自語的飛快口氣咕噥,『噫,尾部這裡這塊陰影反倒是讓人有點擔憂。』醫師終於把目光轉向他,用筆指著螢幕上那個有問題的陰影,授課一般說著:『你看到這塊陰影了沒?像剛剛那水腫瘤,黑黑的很明顯就是水腫瘤的樣子,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反而這塊陰影比較像是惡性細胞的可能。不過當然啦,這也有可能剛好是拍到水腫瘤細胞的薄膜,所以會是灰灰的陰影……』 又是廢話!

醫生大概是看準了他是那種快刀利刃、大而化之的人,所以也很乾脆把住院單幫他填好了,要他最好這個星期就安排時間來住院,反正他在這邊上班,方便的很。(這是什麼住院理由?)巧的很,他今天第一天上班,兩位主任都休假去了,只有交接工作的檢驗師負責帶他進入情況。星期一通常是醫院最忙的時候,所有的行政和文書都因為放假兩天的關係堆了起來。他從早上進了單位開始,光是經手輸入的檢驗資料就不像兩百多人次,還好平時早用慣了電腦,上手單純的key in工作對他來說不是問題,裡面實驗室抓資料整理血液分析報告時,都訝於他動作「不慢」。

說到血液分析報告,一早他還打到自己的檢驗單。看到那熟的不能在熟的名字出現眼前,雖然不至於有什麼觸目驚心的感覺,但是還真是讓人有種怪異的感受,由於檢驗單上勾選的項目是「胰臟癌」這種檢驗,令他就是忍不住要多瞄兩眼對自己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可言的檢驗單,好像這樣多瞪那單子兩眼,就能瞪出什麼答案似的,明知無稽,那張貼著自己名字的黃單看起來就是和別張不太一樣。能說什麼呢?面臨生死時,有多少人真的能夠麻木到完全不為所動?

而晚上的門診就因為血液分析報告還沒送到醫師手上,所以醫師左三圈、右三圈兜了半天,還是不能肯定這個「水腫瘤」到底是好是壞、是良是惡?!反正他答應要動刀,這個決定似乎就已經為醫師找到最佳的診斷之路,所以才連負責動刀的醫師都幫他安排好了,只要他肯住進來(當然,前提必須他的家屬也同意,並了解情況),一切都好辦。

說到「家屬同意」,他知道他要頭痛了。他習慣一個人過活,他也總是獨自決定和處理自己的事,對家裡更是向來報喜不報憂,雖然明知家裡一定會是他的避風港,但有什麼問題,他從來只找朋友不會回家求援。畢竟,「家」始終是「挨近時冷,遠離時暖」的不可理喻。但在這世間他畢竟不是真的完全的獨自一人。他的大嫂領有合格證照的護士,沒結婚前還以此資格前往沙烏地阿拉伯寓工作於娛樂過一陣子,雖然離開醫事人員的行列有年,但是朋友、同學多的是還在醫界混得有聲有色的菁英。在得知「疑似」罹患胰臟癌的當晚,他就抽了沒有旁人在的空檔跟大哥提了提,他大哥第一個想到的也是詢問老婆的意見。但是當他得知「檢驗結果」,打電話回去「報告」時,無巧不巧,他剛好在大哥家的客廳裡,不消說,當然是「順便一起」聽取了這項「報告」。他果然頭痛了!

那邊大嫂電話剛掛掉,這邊手機立即響起,是二哥打來的,告訴他該怎麼做才正確。然後這邊手機剛休息,那邊大哥電話打進來了(他們還真會排時間,都不會撞檔勒),『剛才你大嫂的意思你聽懂了吧?』『呃,懂啊,不過二哥說……(巴啦巴啦巴啦),所以,你自己去跟你弟弟說。』『啊,我才不跟他說,你別理他就是了。』『是喔,不理他倒楣的又是我!』還好,至少他們有共識,這次「事件」暫且不告訴老人家,等一切大局底定,真的有了結果、決定打算怎麼做時再說。誰叫他是家裡的老么呢?不管願不願意承認,打出生開始他就註定成為父母心中的寶。就像他曾經告訴過一個朋友:「如果說長子所負擔的是家庭的責任包袱,那麼老么便是背負著家庭的溫情包袱。」每個人都有包袱,不管情願不情願,血還沒冷之前,有家的人就有累。誰叫他是老么呢!是在家負責聽話的那個人。

輪番而至的電話接得他幾乎抓狂,欸~煩不煩啊,到底得腫瘤要開刀的是誰啊?一個說該這樣,一個說要那樣,啊到底你們想要怎麼樣?可是他知道,這就是家人的愛,如果不是因為關心,就不會有那麼多意見。所以他花一秒鐘抓起電話,猛朝垃圾桶哇哇咆哮幾聲就算了,沒再像多年前那樣怒髮衝冠的抓狂,當場踢翻垃圾桶、嚇傻了認識他多年的好友。

夜裡,他終於可以清靜了,他發覺自己又是疲倦的躺在床上,可是偏偏腦子不肯安分的休息:「生、老、病、死,磨人者何?如果將時間因素抽離,生命中的這些會呈現什麼樣不同的意義?」他從來不是個有耐性的人,但打很久以前他就認命了,等待與忍耐一直是他此生不得不學習的功課。歲月,只有歲月能夠教會人耐性……。

         (三)

動刀的日子很快的決定。經過戰國似的探訪群醫,結果只證明了一般人對於醫師的診斷是多麼的不信任,但科技呈現的事實,終究相符。在諸多醫師輪流看過各項報告和電腦斷層,完成「會診」後一致認為,這個腫瘤可能是良性的比例很高,但是非得動刀切開看看才知道,沒有人敢擔保它不會變成惡性或根本就可能含有惡性成份,切除才是最保險的做法。既然非切不可,所有醫師再度一致認定,當然是越快越好!

原本,他還以為得再經歷另一次的戰國,才能決定到家醫院動刀,然而情況卻出乎預料的順利,完全按著他當初所設想的步驟發展,就決定在他目前任職的醫院動刀。那天,他請了假去看風評不錯的外科主任,安排住院相關事宜。外科主任的外表比他預期的年輕,初見時令人覺得應該是個嚴肅的人。可是當調閱病歷時,那台掛著IBM標誌的電腦竟癡呆的當起機來,醫師微微皺起眉頭咕噥的樣子,倒是頗符合一位外科主任該有的樣子。

看著病歷,主任醫師一邊解釋著他已經聽過數遍的病情和結論,由於是負責操刀的主治醫師,因此這次的病情解說的特別詳細,『還好這個腫瘤長在尾部,不然就麻煩了。長在尾部,要先切除脾臟,然後再拿掉一部份的胰臟,就沒問題了。』切除脾臟?這倒是第一次聽到。『脾臟整個都要拿掉?』『對,整個拿掉,因為它剛好擋在胰臟前面,所以要先切除。然後,胰臟大概要切掉一半。雖然腫瘤只有三公分多,但是為了安全起見,我們會多切一點,所以大概會切除二分之一左右的胰臟。』『那麼,手術之後,就長遠來講對身體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性?』『脾臟整個拿掉沒問題啦,因為對成人而言那是多餘的器官,所以沒有也沒關係。至於胰臟,只要有十分之一就能維持功能,而你這個絕對保留在百分之五十以上,所以沒問題、不會有問題。只是以後可能抵抗力會變得比較差一點,流感期時可能比較需要打打疫苗什麼的。』『抵抗力會比較差喔?』他很阿Q的耍白說:『現在就已經很差了。』驀地,醫師被這話逗得哈哈大笑,這一笑氣氛就很難在怎麼嚴肅。

醫師再度輕鬆的告訴他,這個腫瘤良性的比例很高,所以倒也不需要急著動手術(這倒是和其他腸胃科專家的看法不同),可以回去仔細想想後在決定。他於是也笑著將住院單遞了過去,『我也是這裡的同仁啦。最近剛來這裡上班,已經跟單位說好延後報到,所以也不好意思讓時間拖太久,上次門診腸胃科的陳主任已經開好住院單,就看醫師您幾時有空幫我動刀,如果下星期一可以的話最好。』『喔,這樣啊。』聽到是同仁,主任醫師笑得更開心,眼睛馬上又轉向電腦上的斷層掃描,問了幾乎每個醫生都問過的同樣一個問題:『你有沒有喝酒?』『沒有。』頓了一頓,他以一種遺憾的口氣說:『不抽煙、不喝酒,胰臟切到一半以後,連咖啡也得戒了……。真不知道還能有什麼樂趣!』聽了他這話,主任醫師立刻又樂得哈哈大笑起來(真有這麼好笑嗎?),眨眨眼以一種頑皮的表情說:『沒關係,出院以後繼續喝。』『好啊。』這下換他樂開心的大笑:『我就說,醫生叫我喝的。』霎時,放肆的笑聲爆滿小小的診察室。如果不是主任醫師還記得拿起電話交代手術房幫他排刀,這……還像是來安排住院事宜的門診?

結束門診,他轉到一樓住院處預約病房,小姐一直以安排第三者的口氣跟他說話,直到小姐問,『能不能麻煩你先幫病人簽一下病房同意書呢?這樣我們會比較好作業。』『當然可以啊,病房就是我要住的啊。』『喔。』『耶。』他實在很想問醫院的辦事小姐,安排自己住院很奇怪嗎?幹嘛一副說錯話的表情?不過,他決定今天在門診時已經笑夠了,就別再玩人家了吧。

才剛辦完所有瑣碎雜事,他的手機就響了起來,是同事打來探問門診情況的電話。他只好打消走出醫院晒晒溫暖太陽的念頭,轉向地下二樓,自己單位所在。是不是醫院地下室的冷氣一定都要放這麼冷?莫非停屍間在這一層?(這種問題他是不會去問同事的,省得……「沈水」。)報告完幾時住院、幾時出院(跳掉可能必須修養的時日問題)這類正事之後,他晃過去和溫柔的女同事們聊天,同事問他,『你都不會擔心害怕喔?』他一時反應不過來,『為什麼要擔心?我又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有什麼好擔心的?』女同事目露不解,以軟軟的柔語說:『 就是因為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所以才會擔心害怕啊。』『喔。大概是我神經比較大條吧,事情沒有碰上之前,不知道會是什麼反應勒。』

他還記得上次自己單位的主任曾說他是因為害怕才會故意不斷開玩笑藉以轉移情緒。主任告訴他說,要在肚皮上劃一刀每個人都該覺得很害怕的,因為那是真的很讓人害怕的事(他的主任是位內科女醫師)。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這樣,就像他回答主任的,『是喔?其實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對這件事到底有什麼感覺哩。』他的主任認為那是時日未近,等到越接近開刀的時候,他就會開始害怕,那時他才說可能得花一、兩個星期才能決定是否開刀,哪知當天和家裡幾通電話通完後,他便已經上去預約好外科主任的門診。稍晚他跟主任報告時,主任瞪大了眼說:『你不是才說要一兩個星期才能決定嗎?怎麼這麼快就預約門診,要安排住院了?』『動作快一點,好讓自己在還來不及害怕之前,一切就過去了咩!』當時他這答案也逗得單位的主任哈哈大笑。可是,他真的不知道有什麼好擔心?為什麼要害怕?難道他不該對醫院、醫生、護理人員有信心?或者,是他在聽著第二位醫師談論病情時,那突然閃現的「感覺」讓他如此篤定?

  ※  ※  ※

在他得知自己胰臟上面長了個腫瘤的第五天,他已經把檢驗報告全部弄出來,開始進行「私下會診」的動作。那天上午他碰到了第二位為他解說病情的王醫師,才在講解的過程,沒有為什麼,他就是突然知道,這個腫瘤被提早發現了,所以省掉很多麻煩。想起整個「發現」的過程,他只是突然明白,原來他會莫名其妙離開前一個工作,又突然進來這家醫院就職,全都是冥冥之中早已安排的事。老實說,他對這個腫瘤不能說真的「沒感覺」,畢竟同樣情況的劇痛在十幾年前就發生過,之後,大概隔著幾年就會來上一回,只是他一直將他當作潰瘍而已。想想,自己著實也養了這腫瘤不少年,所以才有本事長到那麼大的個頭吧。

至於他對這整件事的「感覺」……,幾天前,比家人還早得知他長瘤的莫逆專程趕來看他,那一夜他們秉燭長談直到天明,他以一種近乎漠然的清明,清晰地剖析出自己真正的感受……

『是失落感!一種無奈的失落感。』昏黃溫暖的燈光下,他躺在嘟嘟震動的按摩椅上享受酥麻的感官撥弄,同時,斜側著頭望著好友:『你知道的,我一向認為,生是沈淪死離苦,生命是為了學習而來,而所有的課程都是在輪迴以前,由我們自己選定的。當我們學完這一生全部該學習的功課時,就是我們畢業往生的時候,還會留在這世間,就表示我們還不能從這所人生大學畢業,才必須繼續下去。你知道嗎……』他換了姿勢面對著好友,突然神采奕奕起來,『其實我從知道自己得了個詭異的腫瘤開始,就不斷自問是否有什麼未了的心願,會讓自己走不安心的……,然後開始假想,如果醫生宣佈我只剩下三個月的生命時,我會有什麼反應?我還想做些什麼?結果,你知道嗎,我發現自己居然很高興的開始分配「遺產」,像我就想到剛買的洗衣機、DVD,我打算留給你,當然,剩下的分期付款可得你自己付啦。然後,按摩椅要留給我老爸老媽、電腦搬回家給小朋友,或者你有需要也可以搬走,我的貸款和喪葬費有保險金負擔,不會債留人間遭人怨恨,所以我可以走的很安心,毫無牽掛勒。』

『呴……』眼前不老但卻十分親近的好友哭笑不得的從喉嚨深處發出低咆,不過他裝著沒聽到,繼續快樂的接著說:『倒是巴拉貓,我居然什麼都沒想到要留給他,他大概會很失望吧?不過那小子,聽到我要戒咖啡,就已經在問我打算怎麼處理那全套的設備,言下之意,頗有就此接手的興趣,這小子可真是會打算盤,什麼都吃就是不吃虧。』『哇勒……』八眼相對的兩人,忍不住放聲齊笑,一切真的都顯得太荒謬了。

『真的是失落感……。』他變得有點落寞,『今天早上我去COPY超音波報告,碰到另外一位醫師門診,他解說的比那主任更詳細,不知道為什麼,當下突然有個感覺,知道這次腫瘤是提前被發現,不會有什麼問題的,突然明白自己這次是結不了業了,知道自己不可能提前回家,還得繼續往下活,……,心裡突然覺得有點失望……,可笑吧?』好友無言的低下頭,轉而談起近來自己身邊的情感問題。他們就像什麼都沒說、什麼也沒發生似的轉了台,閒聊著平時見面少不了會聊到的十方八卦。『找個老伴還是有必要的。』對方談起了兩人世界的問題,他有感而發,『一個你知道必要時你可以依賴,而你也必能讓他依賴的人老來為伴,是很幸福的。像這次我這樣,我不可能要兩個老人家來照顧我吧?更甭提我兩個哥哥了,他們光照顧自己的家都一個頭兩個大了,哪可能有空閒理我?找朋友幫忙是最不得已的方法,會讓人粉「嗯背了希」勒。』『我早就等著你這一天到來啦,該依賴時還是得依賴的。』『也許我幻想太大,但是兩個人為伴,除了相互依賴,也要彼此能夠各自獨立,這樣才是最好的關係。當你依賴他時照顧時,你知道有一天必也能照顧著他,所以可以心安理得的依賴對方,而不會不安。因為你知道,自己也是可以依靠的。就像紀伯倫說的,像廟堂的樑柱,分別站立,彼此獨立,卻又相互需要。不過……,真的是太難了,太難遇到這樣的伴侶……』

某個畫面突然闖入腦海,他記起曾對某人說過,「希望有一天能夠與你老來為伴」,對方似乎有點意外,僵澀的回答:「但願如此。」他明白對方以為他是一時情迷隨便說說,卻不知他對某些事總是有一種奇怪的清晰,而他也從不打算解釋,許是出於這種清晰,讓他只能默默的收藏每一個錯身而過的美麗背影?望著窗外逐漸翻白的天色,對於人生該得的已得,該失的也失去,生命之中或者難免遺憾,但是,到了真要離開的時候,他肯定自己絕對走得安心…… 。

  ※  ※  ※

住院的前兩天,他照常上班。一早到了辦公室,先在休息室吃早點是不成文的自由法則。他順手翻開桌上報紙副刊,「一本關於癌症的書」這麼一個標題吸引了他的目光,內容在介紹即將新出版的翻譯書,文章是翻譯此文的陳冷所寫,當然看書名就知道這本書在談什麼,這是一本作者寫自己得癌症的記事。這篇文章該是本書的「譯序」,搶先在報上發表吧。「這畢竟是一本笑中有淚、淚中有笑的書,讀者不但可以了解有關癌症的種種知識,更能享受純粹閱讀一流隨筆的趣味。」這是文章的結語,他忍不住好笑,想起自己從得知長了腫瘤開始,不也不甘寂寞的一路隨筆下來?!是不是這些能寫幾個字的人,在面臨生命即將終結(或者只是可能終結,但不一定了結?)的時候,不再多廢兩句就會很難過?

儘管他還擺盪在無法「英年早逝」的些微失落感當中,但他也不是不清楚,推進了手術室的人可不見得百分百保證出來就一定醒得來。他大嫂的大妹就是個活生生、血淋淋的實例。那是次生產,是大妹的第二胎,在竹醫待產,大妹生頭胎時非常順利,這一胎的產檢從頭到尾也都很正常,沒有任何特殊情況,大妹在推進待產室時還交代親家母(她的親娘)早點回去,不用等她出來了,哪知不到一個小時,醫生出來宣佈:「羊水拴塞,母子均亡!」聽得當老公的人當場暈厥。

人類的生命是很脆弱的,一點點「磁場不合」,都可能發生無法預料的意外。一旦動刀上了全麻,躺在那邊任人宰割的,不只需要點醫生的手氣,還得靠點自己的運氣才行。否則,萬一醫生當天「不順」,手氣正背,而被宰割的人也正巧命逢「黑七」,想要不出事,也難!他單位上的主任又是一個活生生、血淋淋的案例,主任正是在這家醫院生產的,由於自己是醫生,又在自家醫院生產,那醫療照護之佳肯定比一般沒啥關係的病人強多了,可是,她那次做半麻,也是由麻醉科出名的主任親自動手,不過……,天知道是誰運氣比較背,一個簡單的半身麻醉居然令她肌肉萎縮、半身不遂,經過年餘的努力復健,至今尚未痊癒……。

脆弱的生命是不能保證什麼的。所以,他就是忍不住想把這一路心情記錄下來,不見得是為了見證什麼,反倒比較像是藉機讓自己再一次重新審視發生在生命中這些瑣碎的點點滴滴。他記得曾有人對他說,養兒育女是為了證明自己曾經來過這世間,為了不在死後讓自己空空離開什麼也沒留下,所以留下與自己最接近的血脈,表明自己曾經「到此一遊」。對於如此論點,他個人雖然有點訝異但沒有意見,只是他不會認為光憑著留下血緣,就算不枉來此人世一遊。倒是他,曾寫過一聯對子『爭利當爭千秋利,留名應留萬世名』。這著實夠狂妄的了,果然人不輕狂枉少年﹔年齡數字加多了點,他終於恍然有悟,也難怪他至今仍舊一事無成,因為憑他簡單又疏懶的腦袋加個性,光是想破腦袋搞定「一輩子」就夠他忙碌的了,「千秋」、「萬世」?如今他會說:「省省吧。」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他真的也曾認真思考過是否要為自己在這世間留下些什麼的話,那麼當流暢的筆尖滑過紙面造成內心一種不可遏抑的騷動時(那是鍵盤、螢幕和輸入軟體永遠無法取代的觸動),曾經有過的所有美麗的夢想全都死灰復燃,奔騰在他血脈裡,饑渴欲極的只想抓住這片刻生命中的真實!


         (四)

聽說,人類出生時最先發展的感官是聽覺,死時最後消失的也是聽覺。對於出生,他已無太多記憶,至於死亡,既然時辰未到,他也無從考證。但是,被陌生人自深幽的麻木中喚醒,卻是一種奇特的經驗。他依著呼叫自己名字的聲音努力睜開眼皮,感覺像是正從一條黑暗深邃的隧道彼端瞇眼望向人影晃動的圓形光圈。單眼,他覺得自己像在看一支長長的單眼窺管,只是所見全然模糊……。

他又迷迷糊糊的睡過去,時間在麻醉的壓縮下失去意義,像是又經過了許久事實卻只是從手術室推到恢復室的短短數分鐘),他再次聽見有人大聲呼喚著他的名字,告訴他手術已經順利結束,現在人在恢復室。他咕咕噥噥著:「好痛……,鼻管能不能拿掉?」失去意識前,他最後的記憶正是吞著那令人痛苦的鼻胃管,這使得他不得不相信,不少所謂前世今生的書上所提,上輩子怎麼死的,下輩子就會怎麼痛的說法,自有其邏輯。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恢復室裡又昏睡了多久?再下一個記憶卻很清晰,他從恢復室已被推入病房正要換床,推床的阿嫂在他耳邊大聲嚷嚷,『你可不可以自己起來睡過去啊?』哭笑不得的感覺令他非常確定自己真的又回到這個荒謬以極的人世間了。『我剛從手術室裡被推出來,你認為我有辦法自己爬起來睡過去嗎?』雖是氣嘶力乏,但有條不紊、實事求是的口吻是自嘲?是諷刺?他已懶得理會。他將要如何搬動沈重而無用的皮囊這個問題丟回給該負責的人自行負責,在阿嫂吱吱喳喳的嚷嚷聲和陣陣震動中,很乾脆的放鬆自己進入昏沈無夢的空間。

  ※  ※  ※

接下來三天,他的恢復速度令自己和醫生都相當滿意。『覺得怎麼樣?會不會很痛?』手術後第一天醫生前來視察時問他,『還好勒。剛推出來時最痛,現在還不錯哩。』當然,自動止痛的麻藥注射儀器功不可沒。主治醫生嘻開顏笑,大力拍了拍病床扶手高興的有點近乎興奮,大概已經肯定這個病人不會給他出什麼狀況了。儘管那個該放的屁一直沒出現,他還是在隔天就下了床,坐在輪椅上讓朋友推著到他上班的地方「出草」,將杯子和一大堆食品搬到十六樓的病房繼續享用。第三天他已經可以自己走路晃到地下室的美食街逛書店。

能夠如此自由行動,除了拜現代科技之賜,還靠了點科技不能解釋的奧妙幫忙。從恢復意識開始,他始終清楚的感受到「原力與他同在」!原力,對,就是「星際爭霸戰」裡面所提到的那種force,三天來一直循環在他體內修補著他的肉體。中國人稱這玩意兒為「氣」,很多人花大把銀子練氣功,求得是延年益壽、強壯筋骨,卻不知「氣」其實不用怎麼鍛鍊也會像血液一般,依應行的脈絡自動於體內運轉,當身體有需要時,自然會發揮作用。人該鍛鍊的是意念,能夠操縱force並令它完全發揮的只有意念。理論上,要達到像星際爭霸戰中Yoda教導路克的那等境界並非不可能,只不過太多的戲劇包裝多少遮掩了事實的真相。

三天後,當班的護士小姐都換了人,已經熟悉的臉孔休假去了,溫柔含笑的照護跟著換了樣。而所有肉體上的疼動也在同時開始。不是沒氣了,只是不再隨時自動注射麻藥的關係。沒有了儀器的方便,夜裡當他呼喚護士小姐,所得的只是一針令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的肌肉注射,不見得止得超過尺餘長傷口的抽搐,以及被切除過的內臟正進行系統重整的翻絞,注射的腫痛更令他徹夜難眠。他嘆著氣編排陰謀臆測,莫非護士不喜歡睡覺時被打擾,故意把針打得這麼粗魯,想讓他痛得不願再在夜裡叫人止痛?陰謀不見得成立,不過,他沒再找過夜班護士打止痛真是的。

  ※  ※  ※

生命中的所遇,Timing很重要。可多數時候,這timing經常由天不由我。漂亮的timing是驚喜、是巧遇、是機緣,錯置的timing或者遺憾。人總很難窺視老天的安排,所以很多時候很難明白在某個時間點上正在進行的某事,究竟有何寓意或所為何來。但,人生中一切所遇,不管是好是壞,總沒有一件事多餘,都只是必經的過程罷了。他沒跟什麼人提住院的事,怪的是當他住院時,好些個平常甚少連絡的朋友居然不約而同打了電話來找他,就那幾天,他的手機特別熱鬧,直令他咕噥奇哉怪哉,這些人怎麼這麼會挑時間call他?

被麻醉的大腦是空白的,麻醉後,他原本就很會做夢的大腦更加肆無忌憚的恣意進出那個異次元空間。只要他一闔眼,不管多麼短暫的睡眠,都會形成清晰流暢的影片,令他毫無侷限地穿梭於重疊的空間,經歷諸般不同的故事情節。夢,對他而言,有時是夢、是故事、是好玩的想像空間,有時,卻不只是夢而已。他又夢見那個斷絕音訊、徹底隱藏的人,如果說他心裡還有懸念著誰,大概也就是這人了。接收到對方還會想和他連絡的意念,已經不再能興奮他的情緒(喔,是的,他接收那個人超越時空的頻率算是相當精準的)。他想起去年的農曆過年,對方因為食物中毒進廠維修的往事,想著當時照顧對方的會是對方的哪個家人?還不到一年?這個時候,時間,是怎麼的被變形拉長?他無言的笑了,在三度空間裡,時間是會騙人的。

這個世間,跨越了時間與空間的調詭,存在的意義為何?存在與不存在究竟有什麼差別?

  ※  ※  ※

出院兩天後他回去門診。長長傷口上兩處莫名的劇痛點,令稱得上幽默的主任醫師也皺起了眉頭。醫師怕腹內有殘留的血塊淤積,換藥時特別慎重的扒開幾乎癒合的傷口檢視,他已經分不出裡面痛還是外面痛?傷口痛還是腸胃痛?當所有肉體上的痛楚混成一團時,那滋味只能意會無法言傳,和文字遊戲很久了,他始終瞭解,人類的言辭是多麼的貧乏啊!

『沒有淤血,傷口恢復的很好。下禮拜二來拆線。』醫師拋下鐵夾,神情愉快的宣佈打斷了他詞窮的感慨。『那為什麼它會痛成那樣?』『我也不知道耶。』醫師笑嘻嘻的回答可真坦白。如他所請,醫師加重的止痛藥的成份,由於已經不是初診,醫師也終於可以放手開抗生素給他服用。是的,在他多痛了好幾天之後,醫師「終於」能夠開立抗生素幫他減痛。限制醫師用藥是健保開辦以來最可笑的一項法規,如果瞭解健保法規的內情,就會知道目前國內醫療生態是如何的荒謬可笑和向錢看。人命醫療的用藥標準,不再是築基於醫師的醫療經驗與技術,而是先得考量健保局的給付和財務負擔,有多少使用健保的人知道這回事?

而抗生素的效用也只帶給他一天的好日子,第二天起,他的胃開始向他強烈抗議。又是一夜難眠,這次除了裡邊、外面該痛的傷口,還有他已經非常熟悉、相處十幾來年的胃痛。他無效地設法安撫鬧情緒的胃的同時,不經感嘆:「業障啊真是業障!」

  ※  ※  ※

整宿,半清醒的細細品味抽搐、翻絞、痙攣和穿刺等腸胃活動所導致各種不同層次與類型的劇痛感,他終於決定還是要向胃痛的投降,一早便又回醫院和腸胃科主任會面。主任醫師還記得他,翻著病歷知道他已經開過刀神情顯得格外高興,『檢驗報告出來沒?啊,出來了,在這裡……(他發覺,醫師似乎和玩電腦的人一樣,面對工作時總有些經常性旁若無人、自言自語的怪異現象),喔,是漿性的囊腫……』醫師從報告中抬起頭,這種囊腫就是會惡化的類型,一定要切除的那種,所以無論如何這刀都要開,現在切除了就好。』

當初他申請超音波報告時遇到的王醫師曾經對他解釋過,囊腫裡面的組織 可能分兩種,一種是液性,一種是漿性,液態性的囊腫是屬於良性、比 較不會惡化成癌,至於漿性組織液,就是通常會惡化成癌症的類型,必須儘早切除的那種。住院時,主治大夫曾告訴過他,檢驗報告已經出爐,是良性腫瘤,不會有問題。難不成只是在安他的心?不過,反正就像醫師說,該捱的刀已經捱了,良性、惡性,都已經和他沒關係了。不是嗎?

『那你現在恢復的如何?』『應該還算好吧,昨天剛拆線,可是因為前兩天吃了抗生素的關係潰瘍又發作了,這兩天根本不能睡。睡不著根本就沒辦法休養勒,所以想來找你拿些藥止痛。』『藥拿藥……,得先作胃鏡……』『還要照胃鏡?饒了我吧!我才剛做過耶。不是三個月內照過胃行了?』醫師翻著病歷找出二十幾天前照的胃鏡資料,『啊,剛做過,那可以開藥給你。喔,其實你昨天可以直接要楊醫師師開潰瘍的藥給你啊,不用今天再來掛號門診,你沒告訴他我有幫你做過胃鏡檢查嗎?』『說了啊,我告訴他潰瘍發作痛得睡不著勒,可是他沒開啊。』『喔,那楊醫師要打屁股了。』『沒辦法,你們都太忙了!』他含蓄的笑了笑,醫師頓時了然他的話意,尷尬的笑了笑,『我幫你開兩個星期的量,一天一顆,痛的很厲害的話才吃兩顆。』出了醫院,差不多也是午飯時間,匆匆填飽肚子,目的只是為了吃藥安撫正大肆造反的胃,至少,他希望這回真的單純是胃的問題……。

         (五)

結果,西藥並沒有改善他的情況,越近黃昏,他的胃越發不安,非但醫生開出的藥完全無效,便是他自己過往慣用的備用藥也失去了應有的基本療效。人家說抱著垃圾桶大吐苦水有助於療養心靈創傷,那晚,他抱著馬桶大吐酸水竟然也有助於緩和胃傷。吐著吐著,近兩天過來和他一起住的娘親都被驚動了,直問怎麼回事?他氣噓哎哎、有條不紊的解釋:『藥吃得好的是病,藥吃不好的就是業障。這場病,本來應該是胰臟癌的,現在已經轉消成只割掉一半胰臟就解決了,當然該痛的部份還是得痛啦,消業障咩。比起胰臟癌發作的痛苦,這點痛算是小卡司,沒事沒事。』他的娘(注意,這可不是罵人!)向來信佛信道,對這番說詞自然是毫不懷疑。隔天他就拖著阿娘回台北家,決定另尋高明來對付如此寢食難安的症狀。

說起這「高明」,來歷可有趣的緊。嚴格說來,所謂的「高明」其實是個密醫,是個沒去考中醫師執照的無牌中醫。由於他自己沒事總喜歡翻翻中國五術看些有的沒的,對於中國傳統的醫學他倒是向來頗有信心的,早在他要去開刀之前,他都已經先翻好「湯頭歌訣」準備出院後按方捉藥,好好調養調養這個進場大修過的皮囊,只是,中藥進補也有進補的禁忌,譬如手術後其實身體損乏過鉅,並不合適直接大補。該要怎麼循序漸進的調養才是得宜,可不是像他這種檻外窺境的門外漢能夠翻書就翻得出來的,非得靠有兩把刷子的醫師動手才行。

這位中醫不是他認識的,是他娘近年來機緣巧合下認識的醫師。去看「先生」時,他娘特地囑咐:『千萬別急著告訴醫師自己的病情,要等醫師幫你把過脈之後,讓他來告訴你。』哇勒,這是看病還是算命啊?怎麼不管中西醫,一般病患顯然都對醫師不太具有信心嘛!幹嘛沒事要考驗醫師,而不是和醫師配合呢?怪哉。

對於中醫把脈的高明,他向來是很佩服的。能夠憑著一個人脈搏跳動的狀況,就診斷出看不見的五臟六腑裡面有啥毛病,這是一種多麼迷人,且何等高超的技巧啊。『你胃裡面的酸水很多喔,整個胃都漲滿滿是胃酸勒。還有,你心氣不足喔!』『心氣不足?』『就是會很喘啊,是不是?』『嗯嗯,是啊。』除了點頭,他還記得娘親的吩咐,不可說。『你的肝倒視情況很好,肝的狀況好,要調理身體就容易。』『呵呵,肝好喔?大概跟我戒酒戒的早有關係吧。』『奇怪,你的胃怎麼變得只剩一個漏斗?』『啊?』他茫茫然的看著醫師,醫師一邊把脈,一面向他解釋:『我們正常的胃,是像一個袋子一樣,可是你現在這個袋子的尾巴好像蜷縮掉了,像個洩了氣的氣球一樣變成漏斗型的了。』『喔,我剛動完手術出院沒多久。之前將近一個禮拜沒吃東西,現在根本沒胃口吃東西,它不縮掉也奇怪。』不但胃蜷縮了,就連體重也一下子去了五、六公斤,他曾對來看他的朋友說,真是個有效的減肥法啊,不知道有沒有人想試試這種減肥方式?快又有效,如果有健保給付,還蠻省錢滴勒。

『你去動什麼手術?多久了?』『胰臟和脾臟切除,剛拆線兩天。』『胰臟喔,你是怎麼發現的?這還非得看西醫不可勒。因為它躲在胃的後面,古代中醫根本沒有關於它的記載,所以你看五臟六腑裡面就沒有包括胰臟在內。中醫對胰臟的了解,也是到了有解剖學之後才開始對它有認識。過去中醫也經常把胰臟發面的問題當作是胃或肝的問題來處理,如果有哪個中醫說他會治胰臟方面的毛病,那都是騙人的。』原來,這位有趣的密醫還是個話多而且挺不藏私的人。有了起頭就容易接下去,正被造反的胃折磨著的他實在沒太大精神精力和醫師玩猜猜看的遊戲,索性把自己情況跟醫師做了個詳盡的報告。聽完他的報告,看著他攢得緊緊的眉頭,醫師突然問他:『你怕不怕針灸?』『針灸?肚子該切都已經切開了,針灸還有什麼好怕的?』奇怪,好像不管中西醫的醫師都喜歡問病患怕不怕?怕不怕還不都是得治?他只在乎效果如何,怕不怕已經不是重點。

就像西醫一樣,聽到病患說不怕,中醫自然也祭出最直接有效的法寶來。醫師入內取出好些長短不一的刺針,蹲了下來連褲管也不叫他拉就直接下針。『這樣可以嗎?會不會扎錯穴道?』醫師篤定十足笑著說,是有信心才敢這樣下針。『對於穴道,我已經熟到用摸的就知道了,哪還需要看。放心啦,沒把握我那敢這樣幫人家針灸勒。』他覺得自己從頭到尾都頗幸運的,因為不論中西醫,他始終碰到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的醫生,而不是那種經常「try and error」的大夫。『你沒有用銀針喔?』他一面很有興趣的問醫師這些針的來歷,有的用針竟是韓國進口的「舶來品」。

他只覺得一股說不出滋味的酸漲沿著兩腿經脈由下往上竄,好奇的問:『醫生,你這是幫我扎三焦經嗎?』聽到他居然還也懂什麼三焦(天知道,他只是記得這名字,像那些什麼足太陽、手少陰的,可得問問段玉才知了),醫師眉開眼笑的話更多了,『我是幫你扎「足陽明胃經」和「足太陰脾經」,針灸要有效,其實是要扎相對穴道的陰陽兩脈,讓氣血能夠循環這樣子才是完整。有的醫生給人扎針,只扎一邊,扎下去時,如果是左邊酸,就會跑到右邊去,扎的時候好了,等過一陣子那酸痛就會又回來了,根本沒辦法根治。』扎完足,接著醫師拉起他的手,二話不說往掌心中間一針下去,『哇……,好痛!好痛!我聽人家說,針灸不是不會痛嗎?』他忍不住哇哇直叫,另一隻手掌被攤開來相對凌虐時,已經痛得很明顯的出現縮閃。『你這是第一次扎針灸?』醫師看他叫得可憐,『本來還有兩針陰谷穴的,可以幫你消胃脹氣的,那兩針更痛,我看先不要扎好了。』『能免則免,要不就分兩次治,留一點下次再痛好了,現在已經痛夠了。』他拼命點頭,無恁同意。寒流來襲的天氣裡,他已經痛出一身大汗。一般扎針最少要三十分鐘才會見效,這密醫說他胃的狀況如此不佳,最好扎上一個小時會比較妥當。

趁著他扎針的時候,醫師順便也替和他一起前去兩老把把脈、診斷診斷些不大不小的老毛病,開藥方的同時,還不斷和他閒聊:『你的氣色不錯,看不出剛開過刀不久的樣子。這表示幫你動刀的醫師技術不錯,沒讓你失血太多。你不知道,有的人開過刀之後氣色灰敗的叫人慘不忍睹勒。』『是啊,幫我開刀那醫生風評不錯。針灸的作用是什麼啊,醫生?』『就是即時止痛啊,你現在的胃有沒有感覺好一點了?如果沒有,還有一招,就是燒艾草,你有沒有聽說過?』『有喔,燒艾就是灸的一種嘛!哇,你真的都遵循古法勒,醫生。』『我爸爸把他五十年的經驗傳給我,加上我自己二十幾年的經驗,可以說是七十年以上的經驗了。』談到了醫術家傳,這位看來有好幾把刷子的密醫亦顯得相當自傲,『我會用這種方法幫人治病,是因為這些方法我都在自己身上是過了,才知道滋味如何、效果如何,和那些只會照書開藥的中醫師是不一樣的。我有一次為了試驗曼陀羅毒性……,你知道曼陀羅吧?』『知道,本草裡面有記載,說有微毒咩。』『就是啊,我就是為了試驗它的微毒是什麼情況,吃下去以後真的中毒耶,那種感覺跟抽大麻有點像,恍恍惚惚、神志不清,後來毒沒辦法解,你知道我怎麼解?我對著自己的胃,下了兩支五寸長的針,直接把針刺進去胃裡,是這樣解毒的。呴,看著兩支針在自己肚子上晃,還真是有點發毛勒。』

說到扎針,醫師可想起有人腿上的針該捻一捻了,這一捻,可又讓他痠麻漲痛唉唉大叫。醫師向他解釋:『痠麻漲痛是針灸的四項基本反應,如果告訴你針灸扎了不會有感覺,就表示那針灸根本沒效果。我用的是重刺法,所以會更痛,你要多忍耐。針灸的痛會轉移你對胃痛的注意,你的胃現在是不是比剛才好多了?』哇勒,最後這句話是啥咪邏輯啊?

『胃痛有沒有比較好?沒有就說沒有,沒關係勒。』仔細體會了一下自己的胃,他搖了搖頭:『好像和剛剛差不多勒。倒是原本還會覺得冷,可是扎了針之後身體就有暖和不少。』聽到自己醫術無效,大概沒有多少醫師受得了,於是這位遵循古法的密醫使出「燒艾」最後的絕招,同時承認,如果這招再不靈,那就真的沒辦法了,除非要在他胃上也插兩針,保證見效。。『欸……,這個嘛……』看他表情也知道,對這項提議他可是興趣缺缺。

以他對針灸粗淺的認識,他知道針是刺,「燒艾」則是灸,不過以往他所知的灸法,是在中空的細針頭頂捻上艾草(有時是其他藥草),將針刺入穴道之後在以火點燃針頂的艾草,讓艾草的燻效隨著刺針進入穴道以達療效。但是,這位無牌大夫的「燒艾」卻別有花樣;方法很簡單,就是點燃一種拇指粗細、長約六寸的艾草條,然後將火燙的煙頭貼近穴道所在位置直接熱燻。為了避免病患燙傷,在煙頭處罩上一截葫蘆型的木遮,若是腸胃不舒服,就把星火通紅的艾草條貼近肚臍、氣海或是向上延伸燻炙胃、心窩這些地方,都能達到某種舒緩程度的療效。想像一下「肚臍抽大麻」的模樣,就是醫師所宣稱的「最後一招」了。嚴格來說,這種療法並不是傳統的中醫術方,而是和刮沙拔罐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民俗療法。根據醫師的解釋,除了燒艾草條,古法之中另外還有名為「太乙神針」和「雷火神針」的類似灸術,可惜製針的祕方已經失傳成為絕響。

隨著就診次數的增加,這位大密醫顯然也知道他是那種頗具實驗精神的好奇寶寶類型,因此開始不忌諱拿他當白老鼠來玩,每次去總會變化一點花樣來伺候他的病症,譬如沒事拿刀砍他,因為那是電視上新近流行的一種「刀療法」,由於醫師對這種民俗療法的邏輯頗有認同,自己也實驗過幾回,剛巧那天他去看病,自然就順便拿他來「開刀」砍上一砍;還有一次醫師幫他扎「手針」,這是屬於韓國人的針灸法,結果因為兩人聊得太開心,這醫師一時失注意竟讓針走了位,令他手背上的經脈血管腫得像小籠包,然後又花了個把小時消腫,搞得他的手背一片青烏,整整七天才恢復。對於這位密醫的凸鎚,他只是笑一笑沒有多說什麼,他記得這醫師曾經說過:『我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能將所有的病人都能治好,這樣子病人就不會再來找他,他也就可以把招牌收起來不用繼續當中醫。』,原來,這密醫除了「醫不叩門」的古老醫統堅持,居然還是個討厭當醫生卻命定該當醫生的人!偏偏他是個相信宿命又喜歡有自己原則的人,難怪冥冥中那隻幕後的手會安排他碰上這位醫師;說來,這倒也應驗了術士們所謂「磁場相合」的原理吧。

        (六)

前陣子他參加了一個關於攝影剪輯等後製作作業的研習營,這已經是他開刀後三、四個月的事了。『怎麼樣,身體都恢復了嗎?』『百分之九十七、八差不多都恢復了。』朋友看到他開心的問候著,『那你又可以重出江湖了喔。』『是啊,不但重出江湖而且大概還可以再混個四十年沒問題了。進場保養到底是有效的啦!』哈哈大笑聲中,他給人的感覺,不管精神或體力和過往並無太大不同,就連最初那不能歸去的失落心情,似乎也已經恁般遙遠而模糊。然而只有他自己明瞭,另一種失落已在生理上形成,譬如不管是不是流感期,他的扁桃腺總是三天兩頭就發炎,還有就是體能始終也無法完全恢復的和以前一樣有勁。身體是他的,他是那麼確實的感受到少了一個半器官的影響,但最明顯也令他有點懊惱的卻是他腦袋裡時不時出現的空白狀況。

比起紅塵中打滾的多數人,他或許不能算是個才思敏捷的人,但是他幾乎不曾經歷腦袋裡面完全空白的時刻。他常笑自己就是用腦太多、沒事胡思亂想,所以才會晚上睡覺不好好睡,盡做些有劇情的夢。所以當他上課時,發現自己面對講師提出問題,腦袋裡面居然只有空白,一片當機似地空白,不論他如何努力攢緊眉頭想要啟動腦神經的運作,那顆腦袋就好像與主人無關,怎麼也連結不起來,他多少有點茫然與錯愕。儘管中醫曾經告訴他,人一生最多只能做兩次全身麻醉,否則後遺症會很大,因為全身麻醉對大腦有非常不利的影響,很容易導致老年癡呆。初時,他還不太怎麼感覺真有什麼影響,只覺得自己的記性真的比以前更差,而他總也一笑置之的安慰自己,他本來就是個忘性比記性強的人,手術後記憶力減退是很正常的事。直到他發現自己的腦袋竟無法正常運作,這才明白自己所失落的,其實不單單是那一個半的器官而已。而對於那已失落的部份,恐怕是再也無緣尋回了,就好比生命之中那些美麗的背影,不管他是否還留有深刻的眷戀,已經離開的多數再也無緣見面……。

日子依舊要過。不幸一點,他說不定還有四十年得混,曾經為他創造利多的腦袋已經開始秀斗秀斗,長路依舊漫漫啊!這是他對未來最糟的情況的估計。然後他發現這個「最糟」其實也還好。因為多年來的中心思想令他深信,人類應該發展的是智慧而不是大腦。用腦太多,其實反而障礙靈魂的自覺與靈性的提升。許是老天知道他根本就是個放不下用腦的人,所以乾脆安排讓他體會有腦袋用也不得的境況,好提醒他多多往內尋求智慧,而非老是依賴著大腦編織美麗的幻想。於是,他笑了~

超越了物質世界的框架,所謂的失落與否要如何定義?人世間的得與失,該用哪一把尺評量估計?如果我們的眼光夠宏觀,靈魂層次夠提升,是不是就更能夠探索整個宇宙?當蘇菲的世界還在存在與思考之中尋找答案時,跟隨著造化自然的腳步,三千年以前中國人就已經運用原力乘風吟哦遨遊大千了,不是嗎。於是,他會心的笑了。因為他知道走過得失之後,自己依然會是那個走在陽光下、繼續散播歡樂的人間癡情者。這就是他生命中的真實。

台長: 莫野(李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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