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2-25

@義雲

第一次見到小翼時，我沒有心理準備，很懊悔出發前沒做足功課，那一秒只能憑著社工本能控制自己的表情反應。

當時我在民間機構做青少年後續追蹤服務，舉凡安置後返家的青少年，都派一個社工去輔導，目的是避免他們再被安置。我看過派案單，註明是因坐檯被警察查獲，同時是被家長通報失蹤協尋的少年，我猜想若不是做牛郎的美男，就是壯碩的馬伕。緊急短期留置後，已通知家長領回，於是我去家訪。

預約時間到了他家門口，家長都不知去了那裡？只見一個長髮飄逸、明眸皓齒、皮膚白皙的大正妹坐在客廳，我問：「請問廖武強在家嗎？我是約好來的社工。」她站起來，舉起左手輕揮一下，低聲地回：「是我。」我假裝若無其事地問候，她告訴我家人全出門去了。說不定她早就看出來我表情很假，但我也很快地確認第一件該問的事：「你的名字太陽剛，我實在叫不出來，你有什麼綽號嗎？我怎麼稱呼你比較好？」她說：「我自己取了個日本名字─翼，男女通用的單名，妳可以叫我小翼。」

小翼是我社工生涯25年中唯一接觸過的一位，明白告訴我是跨性別者。她讓我知道了一個女性的靈魂住在男性的軀體中，是一個怎樣詭異的人生。當她在家庭和學校找不到容身之處，活在不被接納的氛圍中，除了離家出走到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假裝女生旳身分來生活，不曉得還有什麼活路的機會？離家出走前，她不曾好好念過書，除了酒店，不知能選擇什麼工作養活自己？社工有引導她走向理想的責任，我鼓勵她也可以試試看其他比較正常的工作。她告訴我正常工作收入不夠，她想存錢做變性手術。

後來她很義氣地去找了一份錢不多，但是可以讓社工交差的工作，我去工廠看她時，她偷偷告訴我這裡有男生想追她，她很苦惱。渴望愛情，可是軀體還沒有變正常。說出來，對方能接受嗎？不說出來，人家怎麼會明白她的為難？成年後若有一天遇到對的人，對方能否接受她沒有子宮？

為了兵役問題，最後她不得不鼓起勇氣，請我陪她去榮總，申請變性方面的醫療，並證明她無法入伍。到醫院時，要在一份表格上填寫她今天來的主述。她說不會填，我便拿筆幫她填了：我想改變性別。她呆看了那行字好一會兒，才說：「阿姨，不是這樣。」我把筆給她，讓她自己重寫。她只寫了5個字：我想當女生。我覺得好慚愧，原來「改變」是我們想的，他們的世界只是「當」，是「成為」一個身心相符的人而已。

陪伴小翼的工作約維持一年左右，在社會局的標準「再發生被安置事件可能性極低」下結案。但我心中的標準不是，我最重要的結案原因是：本來她的家長假裝沒有這件事，不敢面對，只好無視於她的苦惱，要求或斥責她不要亂來，我去家訪時，他們也躲著我。家長的心痛沒辦法讓這個家庭找到出路，直到發現社工可以接納他們的孩子後，他們開始有了勇氣，試著接納自己的孩子。讓她重回家庭，找回生命的肯定，我覺得這才是做為社工的價值！最後一次去家訪時，我注意到她最小的6歲妹妹很自然地靠近她，叫「姊姊」。原來年幼的孩子，還沒有被世界的眼光影響時，根本不會有歧視啊！

這大概是我從事社工第15年左右的事，小翼讓我學習許多，影響我後面十年的工作態度：拿掉世界的眼鏡，用平等的眼光去看每一個生命的歷程，看重每個人的價值。特別是容易被忽略的少數人，更需要用心去看待！

﹝註：本文主角的本名及綽號皆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