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9日，小振在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外
當醫生拿走電擊儀，巴頓的身體抽搐著，他雙目眥裂，滿臉猙獰。醒來之後，他如同嬰兒一般蜷縮在床上，無助地哭泣——這是美劇《性愛大師》中的一幕場景，巴頓為了“治愈”自己的同性戀傾向，選擇接受電擊治療。《性愛大師》的故事背景是在上世紀60年代的美國，而在21世紀的中國，這一幕卻仍在真實上演著。
2014年12月19日下午3時許，當法槌落下，小振 (化名)知道，或許現實可以變得不一樣了。
2014年2月，小振迫於家人的壓力，遠赴重慶到“心語飄香心理諮詢中心”接受“同性戀矯正治療”。催眠與電擊給小振留下了心理陰影，在朋友的幫助下，小振在網上查到心語負責人證件是假的，他決定採取法律措施，“很多人也被父母送去治療，遭受這種痛苦。應該要去製止他們。”小振試過向工商局等政府部門投訴，卻石沉大海，或是互相推諉。無奈之下，2014年3月，小振一紙訴狀把心語飄香與百度公司告上法庭。7月31日，北京市海淀區法院開庭審理了小振的案子，庭審進行了4個小時，但未當庭宣判。
12月19日，中國首例“同性戀矯正治療”案在京宣判，海淀法院判決重慶“心語飄香心理諮詢中心”向原告小振道歉並賠償精神損失3500元，有外媒甚至將之稱為“中國剛剛崛起的捍衛同性戀權利運動的一次罕見成功”。
興奮的小振輾轉反側到半夜，難以入睡。家裡還擺著那尊原本要送給法官的正義女神像，開庭那天，法院規定不能帶進去，小振只好把它鎖進法院安檢處的儲物櫃裡，捧著在法院門前照了相。
金色的正義女神底座旁插著一支彩虹旗，這個禮物早在7月開庭後就已經準備好。左挑右選，小振最終決定在淘寶上花七八十買了這尊女神像，插上彩虹旗，象徵公平裁決和爭取同性戀權益。記者提到錦旗，小振有些嫌棄，“我們也有想過送錦旗，但有一點老土，很不符合同志這種愛美、'酷兒'的表現”。
雖然被駁回了對百度公司的訴訟請求，但小振覺得已經很滿意了，甚至“出乎意料”。在開庭前，他對勝訴頗有信心，卻對法院判決書措辭心裡沒譜，“它可能只會說對方證是假的，虛假地經營而已，這樣就沒有辦法達到我們一個更重要的訴求，就是同性戀不是病”。
對同性戀的“治療”可以上溯到20世紀初，催眠、服用激素、腦葉切除手術都是常用手法，而最流行的，就是小振所接受的“厭惡療法”。同性戀“患者”在全身放鬆的狀態中，治療師會讓他們幻想與同性親密的場景，當他們有反應的時候，治療師會通過電擊或其他方式進行刺激，最終達到讓“患者”對同性親密行為產生厭惡的結果。
在1999年發表華南師範大學心理系論文中，作者聲稱通過催眠誘導下電擊厭惡療法“成功治愈”了三名同性戀者，在論文的結果部分，作者寫道：“(三名患者)對以前自己的想法和做法感到可笑，並未留下內疚感。三位患者精神狀態良好，都已經結婚並生兒育女，家庭生活美滿。”
但在論文發表的兩年後，2001年4月20日，第三版《中國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標準》將“同性戀”從精神疾病名單中剔除。2014年12月19日，海淀法院在判決書中明確寫道“同性戀並非精神疾病，心語中心承諾可以進行治療亦屬虛假宣傳”。
治療經歷：被嚇得突然跳起來
鳳凰網資訊：心語飄香的負責人曾接受采訪時說，你是帶著陰謀過去的，是騙了他。
小振：不管怎麼樣他確實對我進行催眠和電擊，但是其實他挺張狂的，我們那個案子已經開庭審理了，他還在繼續進行這個業務。我覺得這也太過分了，所以很需要法院的這個判決。
鳳凰網資訊：他怎麼界定“治愈”這個詞？
小振：沒有標準，當事人或者是他們家人認為已經改了，他就成功了。我們接觸過很多被治療的同性戀，因為他覺得非常的痛苦，不想繼續再去了，所以他就會告訴家長或告訴醫生說，我已經好了，我已經喜歡異性之類的，其實他就騙他們的，因為他不想繼續堅持下去，家長和這個醫生就會認為已經成功了。我們接觸的例子裡 面，還沒有說真的變了。
鳳凰網資訊：這個也沒有辦法改，都是天生的？
小振：美國心理學會他們出過研究報告，報告裡面就說目前還沒有任何一例證明扭轉治療是有效的，當然他因為專業的緣故，他也不能說它就是無效的，他只是說沒有一例是有效的。
鳳凰網資訊：那所以就是當時是你是聽了你朋友說有這麼個治療，然後你就過去臥底算是吧？
小振：因為家人知道以後還是有點不能接受，他們其實都在網上有搜索過“心語飄香”，搜索過同性戀，所以他們都知道有一個機構是可以在“治療同性戀”的，他們就問那你為什麼不去啊？分明就可以治的啊。我覺得這個壓力是比較重要的。
至少我自己並不相信說他可以治，而且也沒有想要治，過得好好的，幹嘛要去治呢？但是就會覺得有點不孝順的感覺，是你讓家里人這麼難受，不能面對其他人，所以就覺得去試一下，也順便去看一下他究竟有什麼樣的辦法，究竟所謂的電擊治療是怎麼樣的。但是當出去的時候也沒想要以後去起訴他，主要是因為回來了以後，北京同誌中心做的調查發現很多人被父母送去治療，遭受這些痛苦。全國有很多這樣子的心理諮詢機構，所以才覺得應該要去製止他。我們試過像工商局和衛生局投訴舉報，但是沒有用，那些工商局衛生局都說不歸他們管，然後才決定要去起訴。因為不然怎麼辦呢？
鳳凰網資訊：當時“治療”的過程是什麼樣的？
小振：進去之前我其實還蠻害怕的，因為一方面就是自己到重慶，人生路不熟，而且要進到一個據說會用電擊的手法進行治療的心理諮詢機構，我不知道裡面會發生什麼事。所以當時很擔心，進去之前就 先打個電話給朋友，告訴他，如果我兩個小時後沒有聯繫你的話，記得找我。
然後我把手機的錄音先開好，萬一真的發生什麼事，還有證據，然後我把手機放在口袋裡面就進去了。那是一個商品樓裡面，有個大廳，前台的上面有個價目表，明確的在最後一欄是治療同性戀，五個療程，每個療程六次，一共三萬塊。它是所有的治療項目裡面最高的，其他的每個小時心理諮詢就三百啊四百啊。
負責人姜開成就出來了，因為我之前跟他預約了，他就開始問我是怎麼回事，我說是喜歡男生。他問，是先天后天啊？我說，我也不知道是先天后天的。然後他就說了很多，同性戀賣淫啊，性亂啊，應該改啊什麼之類的話。我覺得三萬塊有點貴，而且我也沒有把握他真的能治。所以我就跟他說，我能不能先試第一次，如果我覺得效果還可以，那我就繼續，他也說可以。我就先交了錢了。交了錢以後他就把我帶到一個房間裡，這個小房間從佈置來說，應該專用來催眠的，裡面有一些墊子、沙發、床，然後有一些很靈修的畫像。
鳳凰網資訊：催眠是讓你在內心想像？
小振：對，過程就是就先躺在那個沙發床上，閉上眼睛，開始放鬆，想像很舒服，大概持續了20分鐘，確實挺舒服的。到20分鐘以後，他讓我去想像一個跟同性發生性行為的場景，如果你有生理和心理的反應就動一下手指。當時就跟著他的指引走了，然後就開始想像，剛剛開始動的時候，他就突然間拿電擊治療儀就電了一下我的手臂，然後我就跳了起來。我沒有任何的心理準備，就突然被嚇了一下，我就問他剛剛是怎麼回事啊？結果他就笑了一下說，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現在想想還蠻氣憤的。
我就問他，這個就是所謂的電擊治療嗎？我剛剛被嚇到了。他就說按照平常的治療，每一次都要重複剛剛的那個過程三到四次。我聽了以後就很驚訝，每一次還要重複三到四次的催眠，然後被嚇。他有五個療程，一個療程六次治療，總共有三十次治療，一個治療有三到四次電擊，那前前後後會被電一百次。我覺得這怎麼可能啊？大概最後只會被電得精神有問題，而不是變成異性戀。身體上不是那樣很痛，最主要是被嚇到了，驚嚇。
鳳凰網資訊：就像是小孩惡作劇在牆角突然出來嚇你一下？
小振：有點像，當他營造一個很舒服，安靜，讓你去想像那些畫面的氛圍，然後再給你一個驚嚇的反應，這就是慣用的厭惡療法，讓你產生應激反應。他之前還說大概的過程就是先讓你產生厭惡，然後再把異 性戀的那些情感嫁接到你身上。
鳳凰網資訊：那你周圍有人把整個療程做下來過嗎？
小振：我認識的沒有，當時他說他有很多就是這樣子治好的，然後我讓他舉一些具體的例子，他也沒有說具體的例子。但是我身邊有一些朋友，他有被進行大概有一個多月，每個星期有兩三次這樣子，就去催眠、治療、吃藥。
鳳凰網資訊：還吃藥？
小振：對，會吃一些讓你嘔吐的藥，就這也是讓你就是想起這東西會讓你產生厭惡感。所以你說，多無聊啊，還要去承受這種痛苦，而且家人寧願你這樣痛苦，都不想你是同性戀。我以為只被電了一次，就沒事了，我是2月份被電的，過了五個多月以後，開庭法官讓我說複述過程，我就一直在法庭上抖，那時候才發現原來影響一直都在。如果有些人被電過好幾次，持續一段時間，對他心理是極大影響的。
現實不讓我們安靜地做個美男子
鳳凰網資訊：其實同性戀只是性傾向問題，跟他自我認同的那個性別或者他表現出來的這個都是沒有關係的？
小振：對，這個可以舉李銀河伴侶的這個例子，我們在性別的概念裡面分幾種，一個是生理性別，一個是社會性別，一個是性別表達，性別認同之類的。因為社會性別指的就是社會對男性女性的一些規範，認為男的就應該怎麼樣，女的就應該怎麼樣。而有一些人他就不是那樣子的，他就不在社會性別的那個框裡。比如說比較男性化的女生，她就不符合社會對女性的要求，但是其實很多人她自己認為我就是女性，只是我打扮行為不是那樣的而已。還有另外一種就是跨性別，指的是他自己的認同，比如說李銀河另一半雖然生理性別是女的，但是他自己認同自己是男的，就算他沒有做變性手術，但是我們也會尊重他自己的認同，說他是男的，會用單人旁的他。
鳳凰網資訊：所以你們情況？
小振：沒那麼樂觀。網友的評論還是代表了很大一部分的聲音。如果你在媒體或者在時尚行業，可能都很開放了，基本見怪不怪了。但是如果你在公務員體系，在那些很普通的行業裡面，就會很難。
鳳凰網資訊：你們組織有沒有接待過公務員的同性戀者？
小振：我們有認識一些朋友，他是公務員的，就是私底下知道，就沒有辦法公開。我們還接到一個求助，他是公務員，因 為有一個跟裸官相關的規定，這個規定就涉及到一些單身的人。他是同性戀者，已經到了一定年紀沒有辦法結婚了，所以他就因為這樣沒有辦法得到升遷，職務就一直這樣。他覺得這個是一個潛規則，因為他不是明令說對同性戀歧視，但是實際上就是。如果你是警察，男同性戀者因為刻板印象裡面覺得你是娘娘腔，就很不符合警察形象，他們也會受到這個影響。
鳳凰網資訊：但我看評論有些人說，你們是同性戀者就自己知道就好啦，為什麼非要在媒體上大肆地張揚。還有另外的一種說法，以前都是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都是因為你們現在都站出來了，然後讓很多年輕人覺得趕潮流要變成同性戀，你們只要安靜地……
小振：安靜地做個美男子？問題是沒有辦法讓我們安靜地做個美男子，因為各種制度的不平等，你沒有辦法過應該有的生活，又不能結婚，所以我就要出來說。而且這也是一種教育吧，也讓大家知道有這個。有很多人不是故意要歧視你，只是不知不覺可能就做了一些歧視性的事出來。
說多了有什麼壞處呢？異性戀還說得不夠多嗎？異性戀每天在電視劇裡面談情說愛，同性戀有嗎？我們之前還遇到了一個類似問題就是，你們說多了會不會影響小孩，或者是讓一些本來不是的變成是的，那有沒有想過從小到大我們都在異性戀文化里面長大的，我們的家人、我們的教科書、電視全都在教我們做異性戀，你們為什麼不想一下你們這是迫害我們成為異性戀？
之所以同性戀好像越來越多，是因為大家越來越敢於做自己，如果我們很平等，就算很多人刻意地趕流行去做同性戀，那又怎麼樣呢？但實際上如果他在一個自由的沒有壓力的環境下，讓他自己去做自己，就算他這一陣子他覺得自己有可能是同性戀者，但是繼續生活下去，該是怎麼樣就是怎麼樣的。我這一陣子是同性戀，下一陣子是異性戀，那也沒關係啊，挺好的，生活不是很豐富嗎？什麼都嘗試過就好。但就是很難，我們生活沒有辦法讓我們真的做自己，想做什麼都可以。
鳳凰網資訊：我看了你勝訴的新 聞，底下有很多網友說你們讓世風日下，有損道德。
小振：問題是什麼是道德？我覺得說這些話的人其實他並沒有很認真地思考，他只是隨便用一些話來說而已。具體什麼才是道德的？難道尊重每一個人不是該有的道德嗎？就是強迫人跟他一樣才是有道德的嗎？就很奇妙，如果說什麼傳統文化之類，以前古代也有同性戀。
不過確實經常都會用這種話(說我們)，包括官方。在今年，長沙有個同志組織要註冊，然後民政局不讓他註冊，回复的是說因為同性戀違反什麼中國傳統道德，什麼精神文明建設之類的，但也沒辦法，不過確實我們會經常遇到這些問題。所以這個更加證明我們需要說不斷地引發大家的討論去反思去思考，什麼才是道德。
我們需要的不是同情
鳳凰網資訊：有很多同性戀者為了應付父母壓力，選擇形婚(形式婚姻)，你怎麼看？
小振：其實我個人非常不贊同形婚，當然我很明白，形婚是一個應付目前壓力的一個方式，但是其實這是在對這種異性戀婚姻霸權的 妥協，如果大家都去形婚了，根本沒有人會看到同性戀者需要婚姻權利這個事。你不需要結婚，你去形婚就可以了，就根本沒有辦法把同性戀這個權益需求體現出來，所以我很不贊同形婚。而且形婚它是一種欺騙，有什麼好處呢？你為什麼要去為了迎合別人的要求，欺騙了他人，還欺騙了自己，過這種生活，有必要嗎？我在想我們生活為什麼要過成這樣子呢？就真的很沒必要啊。
鳳凰網資訊：同性伴侶之間是如何相處呢，與異性伴侶間相處模式是類似的嗎？
小振：不同的人會不一樣，就有些人他確實是複制了異性戀的那套模式，比如說他在跟同性伴侶相處的時候，雖然他們是同性，他也會覺得一方要承擔主要責任，照顧和被照顧的區別還蠻明顯的，所謂的攻和受這些都其實在復制異性戀的相處模式，但對於我們來說其實是不需要。我覺得同志伴侶在一起有很多打破這種伴侶不平等的狀況，在異性戀伴侶關係中，好像女生一定要在家庭裡面承擔家務這種角色，但同性戀伴侶不會，誰擅長就誰做，對我們來說就很平等，像我跟我男朋友，他很會做菜，他負責做菜，那我就負責洗碗，收拾家裡什麼之類的，我們也不會說他一定要照顧我，我一定要照顧他，我們沒有這種壓力，不會像很多男女的異性伴侶，好像男生一定要承擔這種責任。我們就互相照顧，不是說我一定要被呵護。
鳳凰網資訊：那你們會覺得自己是弱勢群體嗎？
小振：看從哪個角度吧，我其實不喜歡用弱勢群體這個詞，因為它沒有力量，你可以說他是一個被邊緣化的群體。不是自己弱，而是因為很多社會條件、制度、文化的條件讓它處在一個比較弱勢邊緣的位置上，是這樣子，反而它需要強起來，這個群體本身需要自己認同強大有力量，它才可以去改變這個處境。所以弱勢群體這個詞挺不好的。
我們不需要同情，有什麼好同情，只是需要平等對待。無論他是跟你一樣或者跟你不一樣都沒關係，無論他是多麼陽光正面還是窮困潦倒，還是做一些壞事，這跟他的性傾向本身沒有關係，從性傾向來說就是人的一種屬性吧，就是平等對待。
(鳳凰網／許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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