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我剛揮別一段深刻情感,經由周美玲導演的電影《刺青》竹子與小綠的愛情裡獲得慰藉。之後,我開始搜尋美玲導演的相關作品。在紀錄片《私角落》看見同志詩意唯美的愛情,見證一間同志酒吧在時代洪流下歷經的滄桑;看見《艷光四射歌舞團》家族親情與個人愛情的衝突性;象徵「生命」的紅色主題電影《漂浪青春》,三段故事呈現生命的輾轉無常。
過往總是透過電影來認識美玲導演,第一次與她近距離對談。導演靦腆的笑容流露優雅氣息,自言不擅處理人際關係,卻毫不拘謹地侃侃而談。觸及同志伴侶與原生家庭的話題,言談間所散發的自信,不知不覺成為鼓舞同志向前行走的力量。
周:周美玲 光:小光
光:美玲導演是自己作品的編劇,是否曾經或多或少將自己的影子投射到角色上面呢?例如在《刺青》及《漂浪青春》中,放進了小綠及妹狗這樣的角色,是否有導演年少時期的性別認同經驗?
周:會寫出小小綠、妹狗這些小孩子的角色,是因為我想跟大家說,同性戀不是後天的,是天生自然的 因為我們一天到晚被質疑:你是不是受了什麼刺激、什麼創傷,為什麼會變成同性戀?如果你一天到晚被這樣問,是不是會覺得很煩,你也會想反問:那你們是受了什麼刺激才會變成異性戀?為了告訴大家同性戀天生自然這件事,所以我的戲裡面一定要有兒童的角色,要不然說破了嘴也沒有人會相信,那有了電影,有了這樣的情節,你就可以直接說,你沒看電影就是這樣演的嗎?而且已經不是一部、二部了。
光:就是這麼自然而然的看見一個帥氣的姐姐就想要黏過去。
周:對,就是這麼的天生自然。得有這樣的情節,那就不言可喻,一切就一目了然。
光:會不會被當成是在趕流行?
周:趕流行?趕什麼流行,同性戀沒有流行的。
光:因為有些人會認為同志片愈來愈多,似乎是一股風潮。
周:我會比喻說一頭牛,你要強按牠喝水,你把牠壓到水裡面,牠也不會乖乖喝水給你看。就像強逼異性戀去跟同性發生關係,他若不能接受,你硬逼他他也是接受不了的,同理,你硬要我們去跟異性發生關係,會不會太殘忍了?對不對,意思是一樣的嘛!所以這與跟不跟流行沒關係,而是跟自我的本性有關。當然,自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也不是那麼容易瞭解的,所以你當然必須去探索自我,瞭解自我,但最後你會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喝水,你不可能跟一個受不了的對象,硬要去做那檔事,更不可能為了趕流行,而跟你覺得噁心的對象搞那些事,我覺得任何人都不會這麼做,同性戀或異性戀都一樣。所以你不用逼我,我也不用逼你,我們互相尊重彼此的存在就好了。
光:所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喜歡同性這件事情?
周:如果要追根究柢的話,我大概是從跟女生交往了之後,才開始回溯小時候種種跡象,比如說,我是副班長,班長也是女生,我們感情非常的要好,那班長都穿短褲,打扮很中性,我們兩個成績優秀的小朋友,居然會討論兩個女生要怎麼樣一起生小孩,會討論難道兩個女生不能夠共組家庭嗎?我們會做這種討論,意思就是,我們感情這麼好,為什麼不能在一起呢?小孩子想不通,然後就會思考:那應該是生小孩的問題吧?因為我們不能夠生小孩。為什麼不能夠生小孩呢?說不定有辦法啊!但就小學生來說,這些問題是無解的,最後也就不了了之。
光:後來還有聯繫嗎?
周:大學畢業後就沒有聯繫了。她成了小學老師,而我卻完全走向另一條不同的道路。這根我唸哲學也頗有關係,記得我哲學系上第一堂課,老師第一件事就是教我們要破除權威,就是不要想都不想,就輕易相信社會告訴你的事情;我們要訓練自己獨立思考的能力,愈是權威的東西愈要去質疑,深思,判斷,所以一切社會約定俗成的東西,例如異性戀社會結構,社會權力結構,這些威權思想,很快就被我們破除掉了。
光:那妳是如何意識到自己是真的喜歡同性?
周:大學的時候,有一次我去一個女生朋友家住,我們聊天聊到睡著了,半夜我醒來,突然看見她那潮紅的呼吸、紅潤的臉頰,還有一起一伏的胸膛,頓時,我忽然覺得一陣腦筋錯亂,我覺得慌張失措,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我趕緊離開她家走到外面呼吸新鮮的空氣,但整個回家的路上,我還是可以感覺自己走路是浮的,我一直想,我這麼慌亂是怎麼了?她潮紅的臉頰怎麼了?起伏的呼吸怎麼了?那整個情境,扭曲的空氣,就像是梵谷的畫一樣。妳知道原來那是什麼嗎?我那時候搞不清楚,但後來我就明白了,那叫做慾望。隔了很多年以後,交往過男生,也交往過女生之後,我發現我這種原始的慾望,只發生在吸引我的女生身上。所以說,我拍的同志電影裡面不可能會沒有性,因為那是證據,一定會有身體的慾望,否則就只會被認為是好朋友而已。我的重點是,一定要用身體去證明,所謂的同性戀是怎麼回事,辨別什麼是愛情、什麼是友情,這跟姊妹淘、哥們是不一樣的,是會令身體有反應的。
光:妳們有在一起嗎?
周:我們有在一起一陣子,但因為個性不合就分了,真的是相愛容易相處難。我很爆衝,她很刁鑽。
光:在妳的同志電影作品中,很少觸及原生家庭對於主角同志身份的看法,請問有刻意回避嗎?
周:有觸及啊,當然沒有迴避。其實在電影《漂浪青春》中觸及同志身分與家庭之間的衝突,就講得很多。第二段的水蓮和一個男同志好友假結婚;還有第三段,青少年竹篙(T)發現發現自己胸部越來越大,拒絕母親買給她的胸罩,卻拿紗布把胸部纏了起來;她的母親心知這女兒跟別人不一樣,想要分一份家產給她,以免她無法像一般女人一樣嫁為人妻而無法獨立生存。但母親這份念頭卻引起竹篙哥哥的反彈,她哥哥用一種瞧不起的態度形容這個妹妹是個可恥的「半男娘」,認為她這種女生沒有資格分家產,因為傳統觀念裡,女生是要出嫁,而家產是要留給男生的,但竹篙這種鐵T在這種傳統家族理該怎麼辦呢?最後她就搭火車離開家鄉,成為一個獨立自主的樂師了,於是才有第一段她和盲歌女的愛情故事。
光:那《漂浪青春》裡的哥哥知道竹篙是同性戀嗎?
周:當然知道啊!而且他是看不起、是鄙視的。
光:所以並沒有刻意回避?
周:沒有。
光:介意談一談自己的原生家庭對妳同志身份的觀感嗎?
周:我家裡有六個女生,我是排行老四,家裡所有姊妹全都結婚了。
光:她們有催促妳也趕快結婚嗎?
周:她們都知道我是同性戀,不可能會問這種問題啊!就連她們的小孩都知道,網路很發達,上網什麼都能知道。
光:她們起初知道妳是同性戀時,都沒有產生反感或抗拒嗎?
周:沒有。至少不可能讓我接收到,哈。
光:那父母方面呢?沒有反對妳跟女生交往嗎?
周:他們什麼也沒說過。其實,我跟男生交往的時候並不會比現在生活得更好,而且那些男人都沒有比我現任女友優秀,她性格沈穩, 長得又美又帥,比我交往過的男生都帥,工作上我們是好搭檔,她是金鐘獎女攝影師。而且我身邊婚姻不幸福的例子太多了,跟男人在一起不見得會更幸福,重點是你的對象跟妳能不能契合,所以姊妹們都傾向可以接受。
光:可以請問HOHO是第幾任交往的對象嗎?
周:如果男的女的全部加起來,那就很多了。但因為之前碰到的都不是對的人,當我遇到真正對的人,也就定下來了。
光:妳們交往多久?
周:快十年了。如果同志婚姻合法化的話,我們會立刻結婚吧。
光:這回答很讚耶!
周:我就會馬上跟她求婚。
光:HOHO看起來是一個很冷靜、理性的人,是不是這樣?
周:對,所以我爆衝的個性沒有地方衝;浪子的性格也完全被他控制了。我們很少吵架,除了工作上因為分工不同,壓力比較大也比較急以外,在生活上我們完全吵不起來,遇到他我就完全投降了,反正生活上她都是對的,可以說已經是我生命生活的管理者了。
光:HOHO跟妳父母親的關係如何?會把HOHO當成是另一個女兒或兒子看待嗎?
周:不會。我也不建議有這一層的關係。
光:為什麼?
周:其實我對處理親密的人際關係有點笨拙,如果要我夾在老爹娘和情人中間,我會有點不知所措。而且父母年紀都大了,都七十幾了,面對同志家庭這種特殊關係,我擔心因為這不是他們過去經驗有的,他們更會不知所措,如果他們不知如何是好,大家相處不是很尷尬,我們各過各的,我覺得比較自在。但我有的同志朋友就很能融入對方的家庭,雙方也很樂於如此,我覺得那樣也很好。但對我這種有著浪子天性的人來說,我不想經營這樣的關係。
光:親朋好友如何看待?
周:朋友的話各種反應都有,部份男生不太能接受。
光:當中是否有摯友,原本以為妳是異性戀,後來知道妳的同志身份,就跟妳漸行漸遠的?
周:有。但她在面對我跟HOHO時,是不會流露出抗拒的樣子,但事後會在FACEBOOK上抒發心情表示扼腕,覺得好像我們被污染了一樣,其實我們還是會覺得受傷,雖然她當著我們的面不會表現出來,但還是覺得蠻挫折的。
光:FACEBOOK上的留言內容是什麼?
周:就是她會責怪我為什麼在FACEBOOK上宣揚彩虹的世界,又或者是連署同志婚姻法,她會覺得沒有必要,她最大的心願應該是我變得跟他們一樣。
光:她是相處好幾年的朋友嗎?
周:是從小到大的好朋友,算姐妹淘。
光:她是如何知道妳的同志身份?
周:其實我從不隱瞞。我跟她老公也很熟,那聚會吃飯時,就會帶HOHO一起去,相處時看不出任何的異狀,但後來才知道原來她心裡面是不能接受的,所以我們並不真正知道,我們的親戚朋友們心裡面在想什麼。
光:所以妳會感受到很多親朋好友,或者家人只是在做表面功夫?
周:其實都還好,就算是表面功夫,但那也表示他們願意試著去接受,那就讓她們慢慢來吧,其實他們依然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親愛的家人,這些都不會因為我們各自的性向有所改變。
光:這會不會跟妳本身性格豁達有關?
周:我跟HOHO在一起之後,我的整個生命品質提升了,經濟生活也比較穩定,我的親友們應該會覺得我現在的狀況,是我一向以來的浪蕩生命裡,最最正面的一段,沒想到我跟女生在一起之後,整個生命就穩定下來了,我如果一直跟男生在一起的話,可能就會一直很漂浪,因為他們不可能會讓我安定得下來,我不會有任何想跟他們長相廝守的念頭,但碰到一個真的感情的對象時,就會想要安定下來。
光:妳是否贊同未出櫃的同志用電影來向原生家庭come out?如果是,妳會建議他/她們看什麼片呢?為什麼?
周:其實我覺得每個人的情況都不一樣,可能有的人可以很坦然、有的人選擇心照不宣,所以很難大家統一用一部片去向原生家庭出櫃。
光:如果說靈魂具有選擇權的話,妳還是會選擇愛同性的靈魂嗎?為什麼?
周: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只能說我可以尊重很多優秀的男性,就是無法愛他們。
光:《漂浪青春》裡有一段假結婚的戲碼,妳認同同志以假結婚來滿足社會對他們的期待嗎?
周:以我身邊假結婚的同志朋友來說,他們通常都會約定幾年後,階段性的目標完成了,就會辦理離婚,他們不可能是要長久在一起,通常父母見孩子走到離婚這一步,以後應該也就不會再去煩他們了。
光:妳認為如果真的有家庭背景、社會壓力的問題,假結婚也是個辦法?
周:其實真的每個人的狀況不一樣,那我想每個人都會選擇對自己、對家庭最不傷的方法。我們要這個社會寬容同性戀的處境,我們也要同情及寬容我們這個圈子裡更弱勢族群的處境,也許在他們的家庭裡面有更大的壓力,所以他們不得不作這樣的處理,如果我們都不能夠諒解自己人,外人怎麼能諒解我們,所以我對這些的狀況都非常的寬容,我覺得他們一定是逼不得已的,那如果我們也加入壓迫他們的行列,又何必呢?!就是因為他們的自我抵抗不了社會輿論的壓力,他們才要做這些決定啊!不是像我們可以這麼任性,也許他們有很多事情要兼顧。
光:妳在公視誰來晚餐的節目中,曾跟共組家庭的同志伴侶穆德與小釩聊過家庭生活面,妳對於家庭的定義為何?想像過自己組成的家庭嗎?那會是什麼樣子?
周:我跟HOHO就是在共組一個家庭。我們財產共有,同住一個屋簷下,兩人組成一個單位,我們對這個單位有認同感及向心力,我們要改善這個單位的生活、生命品質及環境,我們是以這個共同利益來做思考,這就是一個家的概念,我認為這樣就是一個家。
光:妳也有跟穆德及小釩談到生養小孩的問題,請問妳本身喜歡小孩嗎?
周:喜歡啊!
光:那妳會認為家庭裡面一定要有小孩才算完整嗎?
周:不一定。早年時候,我曾問過HOHO想不想生,她小我七歲應該比較容易生的出來,但她沒有興趣,她覺得我已經是個小孩了,而且我只會寵小孩,跟小孩玩,其他事情都幫不上忙,最後累的還是他,我自己也沒有非要小孩不可,只是大家聊聊這可能性罷了。
光:如果說妳有自己的小孩的話,會是以朋友的方式來相處嗎?
周:對啊,我是自由派的,我會覺得管理、壓迫他們是殘害人性的事情,但我這樣可能不是一個好家長應該有的態度。但我覺得,很多拉子是很適合當好爸爸、好媽媽的,若是剝奪這機會是很奇怪的。每次我們看到外國女星領養小孩,我們會感到忿忿不平,為什麼我們就不行。因為我們國家的規定好像是,領養小孩的家庭,規定要有人能夠擔任父職、有人能夠擔任母職才行,所以我們怎麼都不可能符合那個標準。
光:但那是以身體的狀態來區分。
周:就是啊!除非這些限制能夠突破,要不然我們連領養小孩的權利都沒有。
光:若是未來開放同志能夠領養小孩的話,妳和HOHO會這麼做嗎?
周:因為這個家庭是我們共有的,所以我得尊重他的情況,如果對他來說,我就是一個難帶的小孩,或許就不太可能。但我覺得這可能跟年紀有關,因為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HOHO才二十幾歲,他當然不會想在那個時候就有小孩,戀愛未談夠、夢想未做夠,所以他不會把夢想擺在小孩上,在那個年齡是這樣。可是隨著年齡增長,有些事情會產生變化,但若外在環境沒有變的話,就有可能變成是養寵物,這是大多拉子或gay的家庭都會變成的樣子。
光:你們有養寵物嗎?
周:沒有。因為我們拍片的關係,會有好幾個月都不在家。但我有時會掛在嘴邊說說,要不要來養狗或養貓啊,但HOHO會說那拍片時怎麼辦,我就回答那就一起帶出去,我們怎麼生活,牠們就怎麼生活,HOHO就會覺得我很幼稚。
光:先不說HOHO想不想,若是可以的話,妳會想要領養小孩是嗎?
周:前幾年想過,但現在並不特別想。現在比較覺得,親朋好友們負責生就好了,我們幫忙照顧照顧也行,愛小孩也不一定非要自己生不可,能愛別人的小孩也很好。但主動領養的念頭還是沒有。
光:妳對哪部講述家庭的電影印象特別深刻?
周:喜宴。
光:為什麼?
周:就是郎雄演的父親一直希望兒子能夠快點結婚,後來兒子娶了一個大陸妹當老婆假結婚,郎雄知道了這件事,也知道他兒子有個男朋友,最後是投降式的諒解。
光:投降式的諒解?
周:裡面有講到最後一幕,郎雄兩手舉高,這其實是在美國通關時會做的動作,象徵他接受了他兒子是同性戀的事實,他看開了,也放下了,然後祝福他們幸福。
光:對妳而言那真的是祝福嗎?
周:我認為是啊!郎雄送了禮物給兒子的男朋友,叫他們要好好照顧彼此,其實能夠從家長口中聽到那樣的一句話就夠了。
光:已經是最大的寬容了?
周:是祝福。說出下半輩子希望他們好好扶持對方,這樣就夠了,很多家長頂多只能做到心照不宣,還無法做到祝福。
光:妳覺得喜宴這部片最難得的部分,是透過郎雄這個父親角色,祝福這對同志戀人?
周:這部電影之所以會在最後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就是因為有了祝福,否則就會不夠圓滿。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