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好嗎?」周末,酒吧店裏人很多。四十多歲的老闆阿布,頭髮像布魯斯威利一樣少,他索性把它剃個精光。
「還不是老樣子。天氣好熱,聽說是近年來最熱的一天。」
「是啊,三十八度,好像。如果熱超過一百度,我們是不是都會死光光?」
「應該吧。還好你這裏的冷氣夠強。」
「就是因為大家都放冷氣,外面才會那麼熱啊!」
酒吧裏放著大砲艾德里的爵士唱片,我坐在吧台,一邊喝著香蕉啤酒,一邊抽菸。
「你呢?」我問。
「我最近不太好。」
「怎麼了?」
「老婆要和我離婚。」
「為什麼?」
「因為她喜歡上另一個男人。」
「還好你們沒小孩。」
「嗯。」
電視上正播著大聯盟的比賽。水手對大都會,鈴木一朗敲出一支穿越游擊手與二壘手的安打。
「離了婚以後,就完全自由了喔。」
「我想也是。」阿布說。
「再給我一瓶香蕉啤酒好嗎?這啤酒的味道真的蠻特別的。」
阿布從冰箱裏拿出啤酒,用開罐器打開。
比利時我從來沒去過,不過比利時人做得啤酒真是好喝,還有很多種口味,香蕉口味的啤酒尤其讓人印象深刻。在遙遠的比利時,一群人忙著製作著啤酒,我在他們稱為福爾摩沙的小島北部的盆地裏,駕駛捷運列車,再拿匯到帳戶裏的錢去交換啤酒。
隊友打出一支二壘安打,鈴木一朗滑回本壘,從右外野傳回來的球,沒能來得及刺殺。
「再怎麼樣,地球還是會不停的繞太陽轉,大聯盟的比賽還是會一場一場的打下去,比利時人還是會不斷的釀香蕉啤酒,不是嗎?」阿布說。
「是啊,敬你,活得開心就好。」我拿起啤酒瓶,敬阿布。
「下個星期開始,我要弄現場爵士樂演奏。一定要來喔。」
「那當然。」
半夜兩點,我騎摩托車回到租屋的地方。
非常安靜的夜,靜到可以聽到耳朵裏嗡嗡的聲音。我把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組曲CD放進音響,嗡嗡聲在一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巴哈與羅斯波托維奇的靈魂對話,薩拉邦德舞曲緩緩在黑暗中迴旋。
下個星期五,就要滿三十歲了。有時候,覺得活著其實也是蠻簡單的事,就是交換彼此的勞動力,我做點什麼事,你做點什麼事,然後拿錢這種中介物來交換彼此工作的成果,就這樣我們一天一天地在這個不斷繞太陽旋轉的地球上,繼續活了下來。
洗完澡,打了幾個噴嚏,感覺喉嚨有點不舒服。應該不是感冒了吧?明天還要上班呢!我把音響和電燈關掉,決定結束這感覺孤獨的周末。
醒來,是個雨天。
我走入機棚,跨入駕駛室。尖峰時刻,長長的列車吐納著面無表情、毫無生氣的上班族。
「這不是開往奧次維茲集中營的列車啊!」星期一的早上,站在台北車站月台上,確認乘客是否全部進入車廂時,我在心裏想。
過了和上個星期完全沒有兩樣的一周後,我又來到阿布的酒吧。
「現場演奏九點半開始,保證精彩。」阿布說。
薩克斯風手、鋼琴手、貝斯手和鼓手,組成感覺很不錯的四重奏,在夏天的晚上聽起來感覺很舒服的音樂。
表演結束,其他團員陸續離開,鋼琴手獨坐吧台,用纖細的食指和中指夾著細長的薄荷菸,不說話。
「彈得很好喔。」我說。「可以請妳喝點什麼嗎?」
「謝謝。不過我有事要先走了。下次有機會再看看吧。」
她看了一下手錶,她將杯裏的馬丁尼喝完,從皮包裏拿錢付帳。
「碰釘子囉?」她離開後,阿布對我笑說。「看得出來人家是真的有事,不是嗎?請為我放張艾拉的唱片,如何?」阿布從唱片櫃裏挑出一張艾拉.費茲傑蘿在柏林的現場演唱會黑膠唱片。艾拉唱著她的歌,我的心裏卻迴盪著鋼琴手的琴音殘響,想著她搖馬丁尼酒杯的樣子。
隔天,我到淡水出海口附近的咖啡店。咖啡店裏,放著一張一公尺長,一公尺寬的巨幅照片。一九○六年,義大利米蘭的車站咖啡館,在異常巨大的空間裏,所有的侍者放下手邊的工作,眼睛一齊凝視著鏡頭,凝著三十歲的我。
我坐在二樓的陽台,望著遠方閃爍著金光的海面。感覺時間過得異常緩慢,天空很藍,非常透明的那種藍,應該是最適合太空梭發射的日子吧。
一位頭髮微禿的中年白人,抱著一把吉他彈奏佛朗明哥舞曲。
陽台外,一架飛機劃過藍色的天空,有人駕駛著小汽艇,在河海交界處快速移動著,岸邊有老人拿著釣竿在釣魚,水面爍閃著晶光。
店裏,正放著菲爾柯林斯的歌。那個光頭的樂手。我喜歡看他打鼓的樣子,一種奇特的能量從他的身體不斷迸發出來。
彈著吉他的中年白人,感覺像阿莫多瓦電影裏悄悄告訴他的男主角,憂鬱,好像今天就是生命的最後一天似的感傷。
我閉上眼睛,聆聽佛朗明哥吉他演奏。海潮聲由遠而近傳來,水筆仔在看不見的灘岸搖曳,風輕撫,所有的一切一點一滴地療癒著我心裏那道看不見的傷口。
晚上,我到水族館,想買魚。和我介紹魚的,是個讀小學的女孩。她非常了解各種魚的特性和養法。我看著她的運動服上的名牌開頭是四,大概是四年級吧。十歲的年紀,就知道關於這麼多魚的知識。才十年的時間,就可以讓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嬰兒,成長為精通魚知識的小女孩。
「這兩條魚肚子裏有小魚喔,買回去會生喔!」小女孩說。
我一共買了五條魚。現在回想,完全忘了叫什麼名字。我順便買了一個圓型的玻璃魚缸和水草。
回到家,我把從福隆海灘帶回來的沙放進魚缸,再丟進幾個沙灘上撿的貝殼,加水,靜置一整夜後,再把買來的魚放進去。
一個星期後,果然生了小魚。我按照女孩說的,把小魚撈到別的容器裏放。
「不然會被其他的魚吃掉喔。」小女孩說。
幾個星期後,原本買的五隻魚一隻接一隻死掉。生下來的九隻小魚,也死了七隻。我把剩下的兩隻小魚放進魚缸裏,牠們存活了下來,慢慢長大。
世界是不是就像魚缸一樣呢?看似別無選擇地被丟進透明的魚缸,再怎麼游也游不出去,然後因為種種不明的原因死去,活下來的那兩隻魚,這輩子大概也就只能在我書桌上的魚缸裏渡過餘生。
那裏也去不了。
已經發生過的事,永遠也不會被拋出腦袋,只是偶爾想不起來罷了。我凝望著魚缸裏的魚。窗外,是黑暗的夜,開始飄雨。
和前妻離婚後,地球已經繞太陽轉了四分之三圈,我喝掉六百多罐的啤酒,一個人看了一百多場電影,啃掉一百多盒爆米花。我還是喜歡邊做晚餐邊聽寇曼.哈金斯的薩克斯風專輯,但妻是再也不會突然從後面抱住我,然後輕輕呼著氣咬我的耳朵了。
我並沒有任何的改變,變的是她。我喜歡她一如多年前剛在一起的時候,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們的愛情就像突然壞掉的冰箱,裏面的食物在一夜間完全腐化。
我一個人坐在客廳,聽著邁爾斯.戴維斯的唱片。下雨了。雨愈下愈大,電颤琴發出輕脆乾淨的聲響,像雨一樣透明。
雨一直沒有停的跡象。一直下下去,台北盆地是否會被雨水淹沒?地球上的第一場雨,是否同樣猛烈?打在恐龍身上的雨,是否也同樣的冰冷?
「再來一罐啤酒好嗎?」我對阿布說。懷疑自己是不是開始有酗酒的傾向。星期五的晚上,酒吧裏的人像早上的菜市場一樣多,也一樣吵。
「小心喝壞了身體。」
「喝壞了又怎麼樣呢?」我把瓶裏的愛爾蘭黑啤酒一口氣喝完。
「今天晚上還是上次那個團嗎?」
「嗯。」阿布說。
九點半,草履蟲樂團準時開演。感覺表演得沒有上次好,鋼琴手看來有點疲累,琴音失去輕盈的節奏感。
表演結束,她在吧台坐下,隔著我兩張椅子。她點起一根薄荷煙。老實說,我不喜歡女人抽菸,並不是因為抽菸對身體不好這件事,而是因為很少有女人抽菸的姿態是好看的。
鋼琴手顯然不屬於這個範疇。
手裏的菸,是她的憂鬱,她優雅地將它燃燒。
我還是沒有和她開口講話,因為我感覺自己和她是屬於完全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像是兩台調到不同頻率的對講機,永遠也無法對話。
我的直覺,一向很準。
「嘿,不無聊啊!還不趕快交個女朋友?」阿布在吧台邊弄調酒邊說。
「嗯。現在這樣沒有什麼不好啊。」
「不會寂寞嗎?」阿布問。
「不好也不壞,雖然偶爾會想起她。」
「別再想啦,再怎麼想,她也沒有任何感覺的。」
「你呢?決定要簽字了嗎?」
「應該吧。」
「有感覺被背叛嗎?」
「還好。」
阿布望了鋼琴手一眼,鋼琴手對她微笑,笑裏藏著曖昧。阿布和他老婆,算是扯平了。
難怪我和鋼琴手的頻率一直對不上。
夏天就要過去了。我像機械人一樣沒有任何感覺地開著捷運,然後每個周末都到阿布的酒吧喝啤酒,聽草履蟲爵士樂團現場演奏。鋼琴手還是每個周未來彈鋼琴,但是平常日的晚上,她開始在阿布的酒吧幫忙。
當第一片樹葉因為秋風掉落的時候,阿布離婚了。我感覺她和鋼琴手在一起的時候,比之前和老婆在一起的時候快樂。她老婆和新的男人或許也是吧。這樣的離婚,其實應該要被祝福才是。
看著鋼琴手愉快地在酒吧裏忙進忙出,我想起前妻。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她說。「沒有任何其他原因,我也沒有愛上別的男人,我只想一個人靜一靜。」
就像車子的輪子突然爆胎一樣,從某個瞬間開始,我完全感受不到她的愛意。
雖然我不想一個人靜一靜,但是我還是簽了字,同意離婚。
因為我無法和一個不愛我的人,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