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抓到一個偷考考卷的小朋友，看來是初犯，技巧也不太好，但已經夠聰明知道「被揭穿前要掩飾到底」這件事了。
其實數位照相機是很有用的東西，除了蒐集教學圖片外，我還會用它來紀錄黑板上的討論、加分情況，以及抓偷改考卷的學生。
我大概是三年多前開始替每張考卷都照相存檔的，而當小朋友知道這件事後，這種事情也幾乎沒再發生，直到這次又是新班級，而且是第一次評量，大多數的小朋友並不知道這件事。
我記得好幾年前曾發生過一件事，讓我印象深刻。那是剛當完兵回來教書的某一屆學生，不是我班上的，因為做協同教學所以教到其他班的課。
那次出的考卷非常難（可能難易度還控制得不太好），真的痛殺學生的分數殺得很嚴重，對於以前習慣簡單考卷（很多老師習慣出那種全班幾乎都九十幾一百的考卷）的學生來說，看到手上一張張在不及格邊緣的考卷，實在很恐怖。
可讓我生氣的，是當我對完考卷後，一堆學生跑來要分數的事。
我算是很相信學生的，也覺得自己熬夜可能不小心改錯，可是那次來要分數的人數實在太多了些（平時了不起三、四人就算多了，那次將近有十個），而且一個個都是很詭異的分數：原本五十八的變六十分，或者六十九的變七十分這類。
我心裡存疑，會稍微問一下，也會注意看上面是否有塗改的痕跡，但老實說，只要學生裝死不承認，在找不到證據的情況下，你也不可能有把握記住每一張考卷之前有什麼答案，更不能冒這個險誣賴學生。
這其實很不容易，因為我們憑藉的其實是信任跟運氣，偶爾會有那種「剛好特別有印象」的考卷，但說真的，如果遇到這種，學生真要做還是可以抵死不從，然後家長來個「老師不相信、誣賴學生」的帽子扣下來，因為沒有證據。
或許哪天你會看到這個學生在電視上分享他的心情，說他童年時曾被老師誣賴過，於是在幼小的心靈上留下一個難以忘懷的傷痕之類的......
嗯，這種故事我也聽得很多，更曾為這種惡劣的老師感到生氣。
後來有一屆學生裡，我也遇到一個孩子，他平時的成績很差，個性很衝動，但還蠻誠實、真誠的，就這一點來說，其實身為老師對這種學生還是喜歡比較多（但學生可能不知道，以為老師喜歡成績好的，其實並不是）。
有次他考試考了高分，九十幾分，而且錯的地方剛好跟隔壁那位班上第一名的女孩子一模一樣。
想當然爾，合理懷疑是他作弊偷看對方的答案，但我也無法排除「有可能這個孩子突然很用功」的情況，我也知道萬一誣賴到他，這個孩子可能會被傷得很重。
於是那天下午我留他下來（他家就在學校隔壁），跟他很客氣地說明，其實老師相信你很努力，但基於老師的責任，因為有同學提出懷疑，還是要讓你再把考卷重寫一次，一方面你也可以洗清你的清白。
於是他點頭，就開始寫那張一模一樣的考卷。
嗯，印象中是三十幾分。
到這裡其實事情已經很明顯了，因為同一張考卷會從九十分變成三十幾分，再加上他九十幾分那張考卷跟隔壁同學錯的一模一樣，這如果不是作弊，恐怕這玩笑也開得太大了些。
於是我就大膽地問：「你是不是抄隔壁同學的答案？」
他搖頭。
但這件事真的很明顯，我不可能這樣就放他回去。
於是我再問了他幾題，他早上在考卷上會的題目，一過中午就馬上都不會了。我再問：這考卷真的是你寫的嗎？（其實我一直很客氣，因為還是很怕誣賴到他）
他點頭說是他自己寫的，哭了。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那就好像你等於已經抓到證據了（一來他重寫一次考卷差異太大；二來前一張答案跟隔壁同學完全一模一樣），但對方卻不肯承認。
這件事難就難在這個孩子平常是一個很誠實的孩子，如果不是前面的這些證據，我還真會被眼前他委屈的樣子給影響，以為我不小心誣賴了他。
於是我們僵持了一陣子，他還是哭，但我還是沒有這麼輕易地讓這件事不了了之，我也跟他說明，因為這樣的情況，我必須以第二張考卷的成績來計分。
最後他媽媽來了，我只好把所有的經過跟她說明清楚，讓她媽媽帶他，一路哭著回去。
事後我一直在想這幾個問題：
1.如果我沒有跟她媽媽說明清楚，她應該會認為是我誣賴了學生，因為他看起來真的很委屈，而且他平時真的不是會裝的學生。
2.這個孩子真的認為自己是委屈的嗎？他作弊的事情是蠻確定的，但搞不好弄到後來自己也相信自己是無辜的了？（所以才會哭成那樣）
3.會不會某一天，我會在某個節目看到他，然後他分享出這樣的故事：小時候成績一直不好，曾經有一次奮發用功，結果那個只喜歡成績高學生的老師當然不相信他，最後在他幼小而脆弱的心靈中，留下難以抹平的傷痕？
關於最後一點，我怎麼想都覺得，他可能到後來真的這麼相信了，即便這件事並不是真的。
然後，我不得不懷疑起那一個個感人的故事，搞不好，這些都是當事人所「創造」出來的記憶？事情不一定是這樣的，而我們以為的那個壞人，其實反而是最無辜的？只因為這件事合乎我們的一些既定印象？
回過頭來講偷改考卷的事。
事實上，從那次疑似大規模偷改考卷的事件後，我不得不對學生起戒心。於是在檢討考卷時，我只能嚴格要求桌上絕對不準有筆跟橡皮擦，威脅他們只要一看到就把考卷扣分（其實我不太喜歡做這種辦不到的威脅）。
而這事也維持了一陣子，當然還是會有學生再拿考卷來要分或扣分，但我還是無法知道這是真是假（至少扣分的不會是假的）。
我也會針對某些看起來比較可疑的學生，特別去記一下他的答案，或者隨機在考卷上做一些小記號，不過我也知道這種事效果不怎麼好，而且倘若學生抵死不從，這些東西也無法成為證據，而我隨時有可能成為故事裡那個「誣賴學生的惡劣老師」。
三年多前，某一屆學生又出現一個類似的情況。
不同於之前的孩子，這個孩子是那種說謊絕不會臉紅的行家，而我早就知道他這樣。
是的，他自然是我秘密關切的名單之一，而他也真的拿考卷來要加分，而且上面還可以看到用橡皮擦擦過的痕跡，很明顯。
不巧的是，這次我剛好沒做到記號。
我心裡是認為他偷改考卷的，但我還是只能白白看著他把分數加上去，然後臉不紅氣不喘地回座位，得意洋洋地看著他的考卷，只因我沒有證據，而我不能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誣賴他。
從此之後，我每一張考卷都照相，一直到現在。
當孩子知道這件事之後，忽然間我發現我改考卷其實是很少出錯的，就是有來改考卷的，也幾乎都是扣分的。
偶爾當然還是會忙到忘記拍照，但因為學生都以為我拍照了，我相信這讓一些原本潛伏可能會偷改成績的人變得很乖。
（我也就不會那麼嚴格監督桌上不能有鉛筆跟擦子了，老實說真要偷拿出來的你也抓不到）
說真的，我覺得這事蠻可悲的，因為我們社會很多事情都是如此：如果我們真能互相信任的話，我們可以節省很多的社會資源。但很遺憾，當我們信任對方時，一定就會有趁機揩油的人去賺些小利益，弄到後來我們必須耗費不少資源去設計監督的機制。
而這種投機、貪小便宜的心態，好巧不巧的就是我們台灣人常見的習慣之一，而我們其實也習以為常了：開車無論是左轉或者停紅燈，總要多佔一點便宜、停車不停在格子裡的反而可以省去停車費、隨地亂丟煙蒂垃圾也沒關係，商家則把價格提高以便消費者來殺價，連讀書考試應徵工作發生糾紛都習慣要佔一點便宜。
政客更是把這種隨時佔你一點便宜、抵死不承認的壞習慣發揮得淋漓盡致。
其實這些都只是零碎的小惡，但累積起來其實耗費了我們社會相當龐大的資源，而很多原本可以在互信情況下做的建設也都不能做了，我們心裡總要想著「隨時隨地防別人、不被別人揩油，以及多揩別人的油一點」。
這個孩子看來是初犯，技巧不太好，痕跡也很明顯。
我故意在幫她改成績時在一旁碎碎唸，說不好意思老師改錯了，然後其實老師都會習慣照相，因為啊以前有學生騙過老師。
但她還是裝死，直到後來我從相機中確認後，我找到她，請她把考卷拿出來，再問她說妳有什麼話要告訴我？
她說沒有啊，老師你問這個幹嘛？
我說如果妳不說，那我就真的不客氣了喔？（仍不承認）接著才拿相片給她看，這時才道歉。
（後來又被發現到她有地方寫錯沒改到）
接下來就不用說了，反正就是標準程序。
這時也不用兇什麼，因為沒有比做壞事被攤在陽光下還更難過的。（還有同學圍過來看）
早點發現是好事，這樣的話還會有救，
不像很多大人......其實已經沒救了。
我是在諷刺什麼嗎？政治？商界？教育？外交？旅遊觀光業？環保？或其他各種行業、各種社會事件？
其實是，也其實不，因為這類似的事，早充斥於我們的生活周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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