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香有沒有男朋友啊？」老爺爺忽然轉過頭來，問了她這樣一句話。
有嗎？
芷香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給愣住了。
從來不算有過！
其實芷香的外表也不算差，更不是沒有收過男孩子的情書與花束。但總是沒有人能夠取代芷香心裡頭一直有人佔著的那個位置。
而那個人，從來都只把她當作好朋友看待。
那種可以隨便一通電話就爽約，回去睡大頭覺的「好」朋友！
「沒……沒有吧！」芷香有點緊張地答著，她實在不擅長這種對話，特別是對一個來歷不明的老爺爺。
「那太好了。」
老爺爺又露出色瞇瞇的表情，這讓芷香打了一個冷顫。
「我也是孤家寡人一個呢！那不然我們就湊合一對怎麼樣啊？」
「哈……哈哈……」
芷香無奈的苦笑著，企圖把情況「呼嚨」過去。
太像了！
這個老爺爺實在太像那個因為爽約害她陷入這種危難的死阿倫臭阿倫了！
死阿倫！臭阿倫！
那個傢伙平時也總是像這樣子吊郎當似地隨便亂開著玩笑。不過不是對著她說，而是對旁邊其他的女孩子像這樣隨便騷擾，絲毫不顧對方投過來的嫌惡眼神。
有時候她會看不下去，然後私底下狠狠地踹他兩腳。
差勁的傢伙！
要是阿倫那傢伙老了，或許就是像這個樣子吧，芷香這樣想著。
從一個輕浮、永遠也長不大的笨男孩，變成一個輕浮、隨便的色老頭！
不過，她卻忍不住要對這個差勁的青梅竹馬特別在意。
她知道的，在阿倫隨意開著玩笑的話語裡頭，其實藏著很深很深的傷。
那是他小時候父母離異所造成的傷口。
也是因此，阿倫從小就幾乎是半寄住在她們家裡。
尤其是阿倫的爸爸要到遠地出差的時候。
她還記得阿倫爸媽吵架決定離婚的那天晚上，阿倫躲到她們家來，是芷香給他開門的。
小男孩噙著淚水，不發一語，左手將褲子擰的發皺。
「進來吧！」芷香的媽媽從她背後伸出手，推開紗門，讓阿倫靜靜地走進來，並替他在餐桌前放了一張椅子。
芷香記得，那是氣氛最詭異的一次晚餐。
當隔壁依舊傳來砰砰鏘鏘摔東西的聲音時，牆壁的這一邊，芷香的爸爸媽媽卻不斷替阿倫夾菜，問他會不會餓、會不會口渴、身上穿的衣服會不會太少。
直到她帶著阿倫去自己的房間玩玩具時，小男孩也一反往常，靜靜地坐在角落看故事書。
芷香注意到，阿倫看的那本故事書，讀了很久都還在同一頁，上面還沾了幾滴眼淚。
後來，阿倫的爸媽離婚了。由於阿倫爸爸工作的關係，經常要讓阿倫借住在芷香家裡，而那時候的阿倫便又換了一個樣子，變成一個調皮搗蛋，喜歡跟芷香鬥嘴的小男孩。
「差勁的傢伙！」芷香的嘴裡喃喃唸著。
「芷香啊！如果不嫌棄的話，待會陪老爺爺喝杯咖啡吧！」老爺爺的話讓她回過神來。
芷香抬起頭，發現老爺爺正指著書展旁的一間咖啡店。
「你不是要看書展嗎？」芷香在心裡偷偷唸著。「現在不是才進來沒二十分鐘而已？」
這真的是剛剛那位對著書展大門灑下熱淚的老爺爺嗎？
「妳說什麼？」老先生瞇著眼，又把耳朵湊上來問。「我耳朵不太好，麻煩妳再大聲說一次。」
「沒……沒什麼啦……」怎麼今天她一直在重複這句話啊？
芷香露出相當無奈的表情。
她偷偷瞧了瞧手錶，今天老媽還吩咐過她要搭中午的火車南下回外婆家呢！雖然現在時間還早，不過要是給這位老爺爺這樣搞下去，或許她會有錯過班次的可能。到時候可就得搭晚兩個小時的火車了！
這也就是她特地要找這天早上和阿倫約出來逛書展的主要原因。
雖然……雖然那個差勁的男孩從來不把她當作女孩子看待。
「果然我只有老人緣啊……」芷香不禁又垂下了頭，沮喪的說著。
說真的，這位老爺爺實在是個厲害的角色，沒兩句話就又讓芷香充滿內疚，而不得不陪著他坐下來喝咖啡。
雖然這位奇怪的老爺爺只點果汁，不喝咖啡……
「老爺爺，待會還是我先送你回家吧！」芷香鼓起勇氣，對著眼前一直保持瞇瞇笑容的老爺爺說著。「您剛剛說，家裡會有人來接您嗎？」
「不用啦！不用啦！」老爺爺擺著手。
「我還想要多逛逛書展啦！」
拜託，你到底逛了書展的哪裡啊？
芷香不禁要偷偷在心裡唸著。
「可是我等一下十二點要去搭車，我怕到時候……」
「不要趕啦！不要趕啦！」
老爺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聽不懂他講的話，依舊笑瞇瞇的說著。
「想當年我的初戀情人就是太急著趕去搭火車，最後那班火車出軌結果死翹翹的啦！」
呸呸！
怎麼說這種亂七八糟的不吉利話啊！
至此，芷香已經感到相當疲憊了，這老先生實在太過奇怪，哪有人開口閉口就是這種不吉祥的話。
我的媽呀！誰在跟你說你初戀情人的事情啊？
「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有一個青梅竹馬的童年玩伴……」
老爺爺抱著果汁，忽然開始說起古來了。
糟糕！芷香的心裡湧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依照往例，這句「我年輕的時候」，通常會代表後面還接著一個很長的故事，弄不好的話，老先生會把自己的情史從頭到尾鉅細靡遺地說上一遍，甚至還會講一堆自己當兵、參加抗戰的往事。
這可就沒完沒了了！
「我從來沒有好好珍惜她，只把她當作哥們來看待啊！」老爺爺自顧自地說著。
「老爺爺……我真的趕時間……」芷香試著鼓起勇氣把聲量加大。
「其實人就是這樣子。」老先生緩緩的說著，完全不理會芷香的著急。
「愈是從小一塊長大的青梅竹馬，就愈不容易把對方當作異性來看待。」
在老爺爺說出這句芷香再熟悉不過的話後，芷香把原本要說出的話又吞了回去。
這不就是在說她自己嗎？
對於那個差勁又遲鈍的他，她所做的只是等待、等待、等待……
等待著那個在童年時一起玩扮家家酒的小男孩，有一天實現童年的諾言：
「芷香芷香！我們長大之後，也學電視上那樣當男女朋友好不好？」
「嗯。」
完全搞不懂男女朋友究竟是一種食物，還是某齣新卡通的芷香，那時候的確實是點了頭。
不過任何人都可以猜想，說出這句話的小男孩對這個詞的理解程度不見得優於小女孩。
直到有一天，那個流著鼻涕的小女孩長大了。
直到有一天，那個每兩天就要被老師打一次屁股的小男孩長大了。
而一切卻什麼也沒有發生……
「唉……」老爺爺看著窗外，嘆了一口氣。
「如果，有一個機會可以讓你再一次彌補過去的錯，你願意嗎？」
「如果，有一個機會可以讓你再一次彌補過去的錯，你願意嗎？」
聽到這句令她感到熟悉的話，芷香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這……這不是讓她今天早上從夢中驚醒的那句話嗎？為什麼竟會從老爺爺的嘴裡再度出現呢？
這究竟是真實？或是夢境呢？
一時之間，她總覺得自己似乎還存在某個夢境之中，而眼前的一切彷彿就要在她的輕觸下染出一層又一層的漣漪……
緩慢地，那被咖啡店窗櫺所篩下的陽光格子，被時間輕輕的推動著。
緩慢地，就像是要逃離桌上可以捕捉到的那一點兒空間似的。
逃……
一不小心，像是就要錯過什麼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
芷香看著那緩緩移動著的方框，不知怎麼的竟就這樣看呆了。
而老爺爺的聲音也不斷地被那滴滴答答的時間給刻在桌上，刻在她的耳朵裡，刻在那數十年來的回憶裡。
刻著……刻著……
她彷彿一下子卸下了全部的武裝，任憑老爺爺在咖啡店理小小的角落，敘述著半個世紀以前的回憶、半個世紀以前的悔恨……
「當年，我沒有好好珍惜她，直到有些話來不及講了，才在那邊懊悔不已。」
「如果，真的有一個機會可以讓我再一次彌補過去的錯。」
老爺爺緩慢而清晰地說著。
「我希望能夠返回到過去，去彌補過去所犯下的錯。好好去珍惜生命中早該珍惜卻沒有珍惜的東西，甚或者，去改變那不該發生的歷史。」
「如果，如果能夠再重來一次的話……」
※ ※ ※ ※ ※ ※ ※ ※ ※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芷香從自己所趴著的咖啡廳的桌子上醒了過來。
而原本應該坐在桌子另一頭的老爺爺早已不見蹤影。
她揉了揉眼睛，站了起來。
「怎麼會睡著了呢？」芷香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頭。
「老爺爺又到哪裡去了呢？」她環視了一下週遭，卻沒看見老爺爺的身影。看來老爺爺肯定是有人來接，先走了。
「現在到底幾點了啊？」她朝著手上的錶看了一眼。
下午一點！
天哪！她完全錯過火車的時間了！現在只能搭兩點的那班南下火車了！
她懊悔的垂下了頭，再度坐回了座位。
都是那個怪老頭害的啦！
現在，她必須要想辦法打電話跟老媽解釋，為什麼她要在大夥約好要一起到達外婆家的時間之後，還晚兩個小時以上才到達？
死阿倫！臭阿倫！
如果不是他爽約放鴿子，芷香就不會遇到那個奇怪的老爺爺，更不會被纏了這麼久，以致於錯過了火車發車的時間！
芷香從口袋裡拿出那張早已買好的車票，上頭早已被揉出了許多縐折。
現在不但要去辦理退票，還要排隊去買下一班的火車票啦！
「可惡！死阿倫！臭阿倫！都是你害的啦！」芷香氣沖沖的站了起來，打算趕緊付完帳後走出咖啡廳。
所幸老爺爺在桌上留下他們所點東西的錢。而且他還算錯了，以致於桌上多擺了一枚十元銅板。
午後的陽光從窗簾間透了過來，將銅板照得發亮。
芷香拾起那枚十元銅板，再度朝四周望了望，咖啡廳裡坐滿了用餐的人，卻絲毫見不到老爺爺的蹤影。
好吧！無論老爺爺打算跑去書展門口再繼續痛哭流涕，或是尋找下一個可憐的女孩子喝咖啡聊半世紀以來的哀傷，那都與她無關了。
「哼！」
芷香大步的朝著火車站走過去。
雖然車站原本就會有不少搭車、下車的人，但今天這裡的乘客似乎多了一些，一堆人擠在火車站前，還有人對著播放新聞的電視螢幕指指點點的。
「真奇怪？」芷香看著前面擁擠的人群，相當疑惑的自言自語著。「現在又不是什麼連續假期，為什麼火車站會擠那麼多排隊的人啊？」
她走近了瞧，只聽見眾人似乎圍著車站前的電視機不斷爭吵著。
然後，她瞧見一個相當熟悉的身影。
那是她今天早上罵過無數次的死阿倫、臭阿倫。
「好啊！這傢伙！」她舔了舔嘴角，將穿著尖頭短靴的腳提起來搖了搖，算是熱身運動。
很快地，她從背後踢了那個「差勁的臭阿倫」一腳。
「喂！死睡豬你終於睡起來了啊！你不知道放本姑娘放鴿子的代價可是很大的！我先說好了，這次我一定要超級貴超級貴超級貴的大餐……」她喊道。
隨即而來的擁抱卻讓她嚇了一跳。
「這……啊……」一時之間，她慌張了起來，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對不起！對不起！」緊抱著她的那個男孩子不斷嚷著同樣的話：「我不應該放妳鴿子的！」
「對不起！對不起！」
「怎……怎麼了？」
她感覺自己就像是剛從外太空回來一樣，完全不理解剛剛發生的事。那個凡事都吊啷噹的阿倫竟然會這麼自責？這可比任何整人節目都還要嚇人啊！
「妳不知道嗎？」
那個又死又臭的阿倫把抱住她雙臂的手伸直了，對著她一字一字慢慢地說著。
「原本妳說要搭乘的那班火車，十二點往南開的那班。」
阿倫像是刻意要壓抑自己方才激動的情緒似地。
「剛剛新聞報導說出了意外，火車出軌，死了好多人……」
她的眼前忽然陷入一片迷茫……
「我以為妳真的在那班火車上，因為妳票也買了……」阿倫還不停的說著。
「還好妳沒事，不然……不然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
芷香忽然想起老爺爺在咖啡廳裡對她說的那句話：
「如果，真的有一個機會可以讓我再一次彌補過去的錯……」
那是一句她永遠也不會忘記的話。
「我希望能夠返回到過去，去彌補過去所犯下的錯。好好去珍惜生命中早該珍惜卻沒有珍惜的東西，甚或者，去改變那不該發生的歷史。」
在那個男孩激動的擁抱中，她偷偷的將掌中那枚十元硬幣高舉著，從半張開的手掌裡露了出來……
上頭所刻著的製造日期……
是二十年以後的未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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