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去睡了。」怎麼也想不到,這是每天活蹦亂跳的媽媽,對健康生涯的一個告別句。
2018 年6月中,姊姊從台灣來美看媽媽。晚上九點多媽媽從教會回來,我們三人在電視機前看台灣政論節目。當時我和姊姊都沒有注意到,一向最愛對著電視比手畫腳的媽媽,明顯地有些沉默。
媽媽身體健朗,聲量宏大,一個禮拜參加四次聚會,我總說她比年輕人都厲害。所以當她突然站起來說「我先去睡了」就回房,我和姊姊還彼此扮鬼臉,以為電視中哪位名嘴的發言拂了她的意。
我們各自回房,才躺下來沒多久,突然聽到媽媽尖叫我的名字。我衝到媽媽房間,看到媽媽蜷曲在床邊哭號,一床一身黑黑黏黏的大便,像是暗夜中的陰影。
我和姊姊急著清理。媽媽最怕醫院,已經快十年沒有去看過醫生,這時她連著喊救命,聲音越來越小。我慌了手腳,反倒是遠來的姊姊出了主意:「叫救護車吧!」
呼嘯而來的救護車警報聲,聽著驚心,卻是我此刻的安慰。四位救護人員及四位消防人士,把我們推在一邊,立刻進行急救安撫,同時用擔架把媽媽抬了出去。
這幾年陪病經驗多,我要姊姊坐上救護車陪媽媽,我自己開車跟在後面。換到急診病床的媽媽,時醒時昏,醒時就喃喃地惦記著教會和親朋好友,過一下昏沉過去,又開始喊爸爸叫媽媽。
急診室中亂哄哄的,掛點滴,測溫度,各種儀器檢查,伴著媽媽時大時小的呼救聲,我像是把自己的心肝切下來在烈火上翻煎。當醫生說只是急性腸胃炎,在醫院打兩天消炎藥就沒事,我和姊姊總算安下心來。
姊姊看媽媽病情穩定,決定依計畫返台。在送姊姊去機場的路上,我忽然收到醫院緊急呼叫,要我立刻返回醫院。
原來媽媽心跳突然升到160,這已經是運動員劇烈運動後的心跳程度,身強力壯的年輕人都受不了,何況是病弱的媽媽。醫生們打算用藥讓她心臟緩和下來,卻擔心會造成心跳急遽下降,責任和風險重大,需要家人在旁邊等候。
我把姊姊丟在半路,請好友來接她去機場,自己飛車趕回醫院,開始了真正的陪病生涯。媽媽漸漸昏迷,我只能看著心跳監測器高高又低低,不時嗶嗶作響,心中總是問那個沒有答案的問題:盡頭在哪裡?
那天半夜好友不屈來訪,看到我憂心忡忡的樣子,問我女兒們呢?
我隨口告訴他,大女兒這個周末畢業十周年重聚,她盼了好久,現在應該在母校和同學們歡聚。
小女兒這幾年全職寫作,這周末被華府一個藝文機構邀去朗誦自己的詩作,是難得的機會。我講著,嘴角忍不住揚了起來,希望她一切順利。
不屈聽完後卻板起臉嚴肅地告訴我:「聽過很多這種故事,祖父母病重在家,做父母的為了擔心影響孩子考試成績,所以隱瞞消息,終究造成許多三代人終生的遺憾。」
我告訴不屈,那都是病末的情況,現在我們還在觀察期間,而且女兒難得的表現機會,是特殊情況。
不屈最後無奈地說:「她們都是大人了,你為什麼不讓她們決定呢?」
在病床旁看著媽媽醒醒睡睡,哼哼哎哎了一整夜,黎明時,我決定接受不屈的建議:讓孩子們決定吧。我用手機把醫生在白板上寫的診斷及照顧重點拍了下來,發送去給兩個女兒。
電話立刻響了,小女兒來電,我正跟她解釋情況並不嚴重時,大女兒電話插播,根本不讓我發言,直接告訴小女兒:「妹妹,我正在去機場的路上,你從華盛頓直接飛回洛杉磯,媽媽,你下午回家,我們在家裡見。」
我連聲說不需要的時候,電話已經掛斷。我一邊心疼兩個女兒多跑這一趟,一邊還記掛著臨時買飛機票要多貴啊。
那天下午我回到家,兩個女兒已都回家,各自在沙發上睡著了。我上床去躺了一下,醒來看她們還熟睡著,連忙想趕去醫院,女兒們聽到聲音跑出來攔我,我心疼女兒連番奔波,告訴她們先睡飽了晚上再來接班,說著就踩油門想要倒車出去。
大女兒橫身站在車後,生氣地說:「Over my dead body.」
我擔心媽媽,又掛心女兒,終於在車上放聲大哭。
女兒們回來的第二天,醫生宣布九十二歲的老媽媽,因為腸炎引起劇烈的上吐下瀉,損壞了心臟,心臟已經衰竭,無法可施,無藥可救。
兩個女兒陪我做了安寧治療的決定,陪我把媽媽接回家,和我一起把客廳改裝成病房,把我的媽媽,她們的外婆,從醫院的病床,搬回了家中客廳的病床。
我們運氣好,醫生說只有兩星期生命的媽媽,回家後居然熬了下來,從病床上慢慢撐了起來,開始拿著walker緩緩地行走,在人生路途中多陪我們走了四年,直到2022年9月才遠去。
我常常想起當時女兒的嚴正聲明:「媽媽,我鄭重告訴你,如果下次你再瞞我們,讓我們回來看到一個死掉的外婆和心臟病發的媽媽,我們永遠永遠不會原諒你。」
如果那次女兒們沒有趕回來,我可以獨自撐過那段煎熬嗎?我可以冷靜做出那些決定嗎?
如果媽媽真的在女兒們不知情的情況下走了,女兒們真的會不原諒我嗎?她們應該知道,我的隱瞞也是愛和不捨呀。
女兒們還年輕,她們還不太懂得人生的路都是抉擇,愛與不愛,說與不說,終究都是兩難。
而我,也太年輕,不知道那聲「我先去睡了」,是媽媽即將要遠行告別的起手式。
(本文刊於2024/10/29 世界新聞網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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