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書:路寒袖情詩集《在門口罰站的天使》(遠景出版)
路寒袖寫得最有韻味的,還是情詩
展讀路寒袖情詩集《在門口罰站的天使》,感嘆作為詩人的路寒袖所建造的詩語世界如此廣闊深邃優美。自從他以政治選舉歌曲知名,繼而以文化行政工作獲讚之後,很多人都遺忘了詩人路寒袖的本體。
其實,我私心認為,路寒袖寫得最有韻味的,還是情詩。1994年的台語詩歌專輯《畫眉》十首,應該列入經典。1994年,《畫眉》橫空出世,同時擾動了歌壇與詩壇。路寒袖攜手詹宏達與潘麗麗,不僅為當年的歌壇譜下高音,同時獲得金鼎獎與金曲獎的最佳作詞獎,繼而將台語歌和台語詩推向新境界,大家認知到,原來現代詩以母語書寫可以如此細緻優美,原來台語歌詞可以這樣寫,原來詩與歌的結合可以營造如此迷人的美感體驗。
《畫眉》成為情歌詩人路寒袖的標記。其實,早在《畫眉》之前,1992年,路寒袖就參與潘麗麗專輯《春雨》的創作,以〈春雨〉致敬並重釋台灣歌謠〈春花望露〉,正式開啟他的(台語)情詩(歌)書寫之路,至今逾三十年。
四十二則愛情故事
《在門口罰站的天使》收錄四十二首詩作,分成四卷,卷一:在生命始終懸疑的地方,卷二:月光自夢境悄悄上了床,卷三:滿滿的酒杯乾成空空的等待,卷四:點亮星光引爆那飽漲的絕情。最早的作品是1997年的〈只有現在〉,最晚的是數篇2023年近作,寫作時間跨越二十六年。分卷並非按照書寫時序,各卷看似獨立,卻又相連,既有主題取材、詩語風格的微妙差異,也有難以明顯區分的近似重合,而分卷的卷名,本身也如一首極短詩,似乎標示了該卷的特質屬性,又似乎沒有,不是定義定錨,反而延伸更多想像空間。
以路寒袖跨越二十六年的情詩寫作歷程來看,不按寫作時序編排是好的,詩化卷名也是好的,你可以有各種不同閱讀方法,可以賦予每個分卷不同的想像與理解,可以讀到作者二十六年一貫的、執著的、變異的各種側面,可以穿越線性時間的疆界,品味各種風貌的路寒袖。你也可以將分卷視為時空轉換器,讀到這裡,稍作停頓,換氣,重新吞吐。
本詩集所收錄的四十二首情詩,四十二則愛情故事,各自獨立,但路寒袖情詩的獨特標記,基本上貫串了整部詩集。從〈春雨〉、〈畫眉〉以來,路寒袖即喜以大量的自然意象,烘襯、灌注、投射、借代、詮釋、演繹各種姿態的情愛故事。
本詩集中,除了山、雲、風、水、花、樹等自然意象,還挪用大量的地景、地誌、物件,擴大詩語的宇宙,使意象更加繁複豐滿,同時也擴寫了情愛的疆界,不少詩作都可以讀出複義,除了男女情愛,還有對自然、對土地、對生活場所的情感歸屬。如此,就延伸出另一種讀法,這部詩集中的「愛情」,既可以看成詩作主題,也可以讀為書寫策略;也就是說,路寒袖有時以自然意象擬喻愛情,此時愛情是主題;有時以愛戀情愫描繪地景,此時情愛可以看作書寫策略。
以詩語嬉戲,環遊繁茂世界
詩集的第一卷,大多有一個具體可以指認的地點、地標、地景,第二卷則否,大多數詩作沒有明確的空間座標,詩作內部的空間尺度顯現飄移的狀態,有的詩作大幅增廣,有的詩作極度壓縮。在這一卷,路寒袖以詩語嬉戲,環遊繁茂世界,可以一葉宇宙、一花世界,可以天涯海角,可以跨越星系,也可以四度空間、五度空間,當然也可以虛擬時空多重宇宙。
愛的悲劇與救贖,幾乎是第二卷,或甚至是《在門口罰站的天使》全書的核心主題。〈華格納歌劇:崔斯坦與伊索德〉這首詩,取用理察.華格納的三幕歌劇,寫的是與仇恨糾纏的悲劇性愛情,戀人在仇恨與愛情的邊界迷路,也在其中尋求救贖。華格納歌劇最後一幕,崔斯坦在伊索德的懷中死去,伊索德唱完一曲〈愛之死〉,也隨他長逝。路寒袖的詩作也分三幕,三幕的副題就是路寒袖對這個悲劇的精準詮釋:與世界同歸於盡、光把我們淹得好深、碎了一地的淚珠;同樣的,路寒袖寫了悲劇,也寫了救贖,最後一幕的終結,路寒袖以這樣的詩句詮釋這場悲劇愛情:
我願在毀滅中奉獻自己
灑盡全身的血
只為點一盞燈
照亮背叛糾纏的陰影
照見你,照見我
我們的淚珠一顆顆的滑倒
在薄冰般的禮教
無懼的,碎了一地
即使迷路,即使被仇恨糾纏,即使被背叛刺痛,最終為愛獻上一切,仍舊獲得救贖。如伊索德所唱的終曲〈愛之死〉,被悲劇寫定的愛情,無所逃的情之迷途,無論你選擇被纏綿綁架,選擇守候落日微光,或是選擇吟唱〈愛之死〉,最終的救贖,還是要回歸到愛慾主體身上,當主體有所覺悟,逃逸可以是救贖,困居可以是救贖,守候可以是救贖,獻生可以是救贖。靈魂是否已經獲得救贖,只有苦戀者知道。
一路順讀下來,到了〈華格納歌劇:崔斯坦與伊索德〉這首詩,戀人的困局達到頂點,世界越大,前路越小,讀者也被捲入無邊的鬱苦海域,以為真的沒有出路了,進入卷三,曲音突變,節奏轉換,讀者落入新世界。到這時我才體認到,這部詩集的結構安排很有意思,跳讀可以隨興,而順讀則讓閱讀產生獨特的韻律感,好像被邀請聆賞一部四幕舞曲。
直球對決,展現愛情的另一種姿態
卷三的詩語和敘事節奏相對輕快,以酒提味的幾首詩,即使主題仍多涉苦戀,但展現敘事主體直面人生、「直球對決」的意志,與卷二那種戀人們猶如隔著濃霧,隔著厚牆,隔著一整個世界,隔著重重宇宙的苦鬱語境不同,展現愛情的另一種姿態與面貌。再回來看這一卷的卷名:滿滿的酒杯乾成空空的等待,愛戀終成空,確實契合,但重點如果放在「乾」所演示的與生命直球對決的意志,雖是悲壯,卻展現一種沖雲的終極能量,真摯動人。
從酒氣與乾杯的語境中走到卷四,好像突然日暮黃昏,屋裡響起悠揚的抒情曲調,淡淡喜悅,淡淡哀傷,適宜取用,入眠為夢。卷四以借物抒情為基調,〈落葉〉、〈菊心〉〈印度紫檀〉、〈阿勃勒絮語〉等,都是借用花開花謝葉落的季節變化,寫愛情的想望與失落。〈落葉〉一詩,落葉飄零、被踩踏、窸窣低泣,最終只能偶然流經眾人面前,與所愛、與全世界錯開。〈菊心〉以幽婉詩語,演繹悲劇美學,緊閉花苞一如不敢宣揚的情愛,季節則如無法逃躲的謠言,花苞抵不過季節,被迫綻開,花瓣散落,情事揭露,離散成為不可逃的命運,而詩題的核心,菊心,則如情愛殘落的骨骸:
魂飛魄散,唯留淚滴
那澄黃的甘美微香
在你杯中,入你肺葉
於是,我心你知
沖泡菊心,飲落骨骸,戀人的心肺就融為一體了,這個意象的挪用轉化,非常精妙到位。與〈菊心〉相同,〈印度紫檀〉與〈阿勃勒絮語〉也挪用植物與季節無法割離的連結,〈菊心〉中,季節是追逼的謠言,而〈印度紫檀〉與〈阿勃勒絮語〉中的季節,則是追不上的時間,春天太短,冬日太快,驀然花謝,以此喻寫戀人來不及纏綿,即已離散,印度紫檀只能「在蒼茫的天地間/寫下紫色的血書」,而阿勃勒以細碎花瓣所編織的「戀戀絮語」還不及傾訴,即幻變為掛在枝椏的錯愕詩句,聲聲呼喚都被風吹散。這三首詩的共同亮點,是掌握菊花、印度紫檀、阿勃勒的植物特性與季節流動,以此提煉花語,意象精準豐盈。
這一卷有兩首很獨特的詩,〈卷軸黃昏〉和〈一的幸福〉。〈卷軸黃昏〉以出人意料之外的意象操演,開啟新鮮的閱讀視角。詩中的兩個意象,「刨冰機」和「卷軸黃昏」,乍看完全不搭調,卻被詩人創意綰合;敘事者心中有一座「青春期的刨冰機」,將想訴說的話語刨成一絲絲透明長條,血絲奔流,在流淌的血絲中,有一幅「只有你側影的黃昏卷軸」,這首詩寫愛情,有一股挖心掏肺的意味,展現整部詩集中少見的殘酷美學。
〈一的幸福〉也很獨特,三段九行,前兩段深富哲思,讀者跟著品味各種「一」的哲學思辨與幸福指涉,一幅短詩、一朵白雲、一行背影、一池春水、發一下午呆、滿一場子夜夢,然而,末段才是重點:
因為一股想念
辯證一語不發
原來一輩子幸福
用一股想念,來辯證「一語不發」,最終註寫「一輩子幸福」,這幾乎是悖論。從這個悖論中長出來的幸福,是苦澀的,無奈的,戀人必須分離,永遠無法相守。然而,許多被排擠到俗世邊角,又被俗世邊角放大凝視的戀情,難道不是唯有「一語不發」,才能守護「想念」的自由,才能在想念中保守著那微薄而又堅定的幸福?
在俗世邊角,所有的迷路,所有的苦守,所有的錯開,在還能思念,還可以罰站的時候,就是幸福的,因為,唯有思念無法被奪取。詩集題為《在門口罰站的天使》,如果純情還無法平反,「一的幸福」可能就是天使和他的戀人最好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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