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王孟婷
我有一掛非常優秀的閨密,在職場上衝鋒陷陣,不落人後,絕對是社會菁英;在日常生活上,也堪稱頂天立地,只是出類拔萃的不是什麼光采的紀錄,而是迷糊程度。
為求公平,我先自曝己短,再來公布他人的,免得引起公憤。就先從潘小俠的攝影開始說起吧!我得先聲明:潘先生是個明白人,故事裡的糊塗咖是我,不是他。
前年,潘先生為了幫台灣文藝界留下紀錄,發心拍攝一百位作家。那日,小俠來家裡拍過照片後的兩小時,我發現客廳桌上留下一副眼鏡。往前回溯來客,猜是小俠留下的。心想:應該打電話問問;但一時沒有馬上執行。拖著、延挨著。有時想起,人在外頭不方便;有時人雖在家卻找不到他的電話號碼;有時找到電話號碼,卻找不到那副眼鏡;等到偶爾和眼鏡素面相照,卻轉身忘記。就這麼著,電話號碼終於確定遺失了。我安慰自己,這麼久了,也許他的眼鏡度數增加了,就算送回眼鏡給他,也不管用了。
一日,正在樓下小公園內跑步,忽然接到小俠電話,我又想起那副眼鏡。小俠來電是為邀約參加已經編輯成書的《台灣作家一百年》發表會。我唯唯諾諾,心不在焉,內心反覆:該問清楚那副眼鏡是他留下的嗎?但我不但遺失了他的聯絡方式,其實也沒有信心能找到那副不知擱在家裡哪個角落的眼鏡。萬一是他的眼鏡,那我得有把握找到那副眼鏡才行。
稍一猶豫,對話眼看已近尾聲,我的好奇心終於勝過執行力,我問:「潘先生,你來我家照相的時候,是不是遺失了一副眼鏡呢?你走後,我發現了一副陌生的眼鏡哪。」小俠先生毫不遲疑斬釘截鐵回我:「確定不是我的,我從來沒戴過眼鏡,不管是近視或老花。」我鬆了口氣,不由讚歎:「果然有一雙明察秋毫的眼睛,難怪以攝影為終生志業。」雖然他斬釘截鐵,但新書發表會那日,我還記掛著那副眼鏡,沒死心。出門前,翻箱倒櫃,卻也證明只是徒勞。
這是我,一個恍惚迷離,很多事都無法確認的人。俗話說:「物以類聚」,人,想來也一樣。我的周遭也群聚著不少同質性高的朋友。首先點名周芬伶。一回,芬伶北上評審文學獎,事後邀請幾個好朋友及學生一起在我家附近的「銀翼餐廳」吃晚餐。很久沒有相聚,聚餐前幾天,我就邀請芬伶聚餐日到寒舍過夜以便多聊。
從「銀翼」出來,大家擁抱後作別。芬伶和我徒步回家,快到家門口了,芬伶說:「我給小朋友帶了禮物……」想伸手探取,赫然發現兩手提了學生送給她的禮物,自己帶來的背包卻不見了,瞿然大驚;兩人趕緊回頭走,怕餐廳關門就慘了。
芬伶擔心形象受損,一路還吩咐我:「還沒走到家,若寫臉書不能說已經走到家了。」哼哼!我心想:不過差個十幾步罷了,十幾步之差能有怎樣振衰起敝之功!
小跑步回到餐廳,她上樓,吩咐我在樓下等著就行。我久候,納悶怎不下來?上去一瞧,她臉色鐵青仍在桌跟桌間低頭逡巡,只聽服務人員嘟囔著:「就說沒有啊!」她在屋裡繞著,我幫著四下尋找。芬伶開始給剛分手的學生打電話,問有無看到她帶著背包來,學生說好像沒有。我問芬伶:「你來這裡之前在哪裡?」「《中國時報》前面的星巴克。」我當機立斷:「那麼,我們搭計程車一起去找吧。」
計程車上,學生回報:「打電話去了星巴克,說沒有背包留在那兒。」車子行過愛國東路,左轉進艋舺大道。我遠遠看到警察電台,跟芬伶說:「我們運氣很好,如果去了星巴克還是沒找到,馬上可以回頭去警廣,不必走遠路,也許你把背包遺落在車上了。」
芬伶說是時報對面的星巴克,其實大謬不然,只是在旁邊,幸好司機認定找路不能走中間車道,而且我眼睛銳利,遠遠就發現星巴克根本不在對面,在《中時》旁邊。
芬伶進星巴克時,我坐在車裡等候,心裡七上八下。一會兒,她在門口咧嘴揚著那個紫色背包,我們差點相擁而泣。上車後,我跟芬伶說:「你看我們今天多麼幸運!遇到一個不肯走中間車道的司機;又剛巧是我眼尖瞥見旁邊有星巴克,背包幸運地找回。」芬伶還邀功:「進去問的時候,服務員還說沒有,是我不死心,堅持上樓去找才找到。」這意思是證明她很精明嗎?
高興之餘,芬伶開始數落:「說來說去都是平路跟郭強生害的,評審完畢,在星巴克聊天聊得起勁,差點忘了時間。發現快遲到起身時,他們也沒有提醒我要拿背包!真不夠意思。」作家的邏輯好像有一點怪怪的。經過警察電台時,我們都好興奮,連司機都說今天好幸運,這趟算長程,又不必去警廣等候報案。
下車前,司機一再交代:「請不要再留東西在車上囉!要看清楚。」我先下車,芬伶接著,信心十足說:「不會啦!」手裡拎兩包,背上揹一紫包跳下車。我不放心,往車子後座作最後巡禮:一件嶄新的Coach外套被壓扁在座位扶手上,芬伶遺落的。
這是個案,情況直線且單純,另有大規模的連環套,發生在楊翠女兒魏微大婚之日。那日,丈母娘楊翠手機沒電,老丈人魏貽君鼻子過敏,迢迢前往參與花蓮盛筵的文壇阿姨叔叔們,一整個像天兵團,陷入大混亂中。祝賀團成員不少,有的從台中出發,有的從台北上車,光是買票就已經搞得如臨大敵。花蓮假日車票難買,得在電腦上搶購已是人盡皆知。楊翠開的臉書對話框,先是漏掉了林芳玫,接著是開賣當日凌晨十二點的一陣兵荒馬亂。再來是買到票時如中獎般的歡呼。好像小時候過年放鞭炮時的歡樂。
雖然耳提面命搭乘班次,一向被認為最可靠的靜宜教授陳明柔居然買錯了班次,早了一班,明柔辯稱她是開放讓電腦幫她選班次。這是什麼話!團體行動豈能放任電腦選票!穩重且走遍世界各地的師大教授林芳玫雖然跟上進度買對了票,可惜上車時走錯月台,眼睜睜看著車子跑了,只好改搭晚一班的車子。
女主人手機沒電(知道禍首是誰了吧!),晚到的、早出發的,一律哭訴無門。終於輾轉找到坐在同班卻不同車廂的我和方梓,手機凌空交錯。早到的明柔,像幾米筆下的少女,戴著帽子先在花蓮站下車,守著行李箱在月台上鵠候著,等我們的車子停靠後,才又上車,一起搭到志學站,再由專人接駁到目的地。後來的芳玫則在志學前一站下車,由楊翠夫妻前去接待。
楊翠使用魏貽君的手機,我們得對著男生的大頭貼訴說女生的心事;每寫一則訊息都得在腦中自行轉換成楊翠的臉,感覺無比魔幻。女人們焦慮地在雲端妳一言我一語,熱鬧非凡又駁雜無比。車上的另兩位男士國家文學館館長蘇碩斌及外子兀自鎮定如山,端坐位置上,不為所動。
眾人終於無恙地相聚見面,一干女子感覺恍如隔世,都差點流下激動的眼淚。天兵祝賀團還沒祝賀新娘,先祝賀團員終於團圓。
外子對這些迷糊事的反應一逕是:「妳們這些文人真是!」他沒往下點名,但血淋淋的例子就是一樁樁出現,有時還挺驚悚的。2018年4月芬伶和我一起應邀去四川成都科技大學演講。行前,芬伶臉書赫然出現:「臨出國,萬事皆備,就是忘了╳胞證過期,是乾脆放棄嗎?」的字樣,我嚇了一跳,成都的聯絡人更被驚得魂飛魄散。因為我有微信,芬伶沒,我只好居中聯繫。成都聯絡人,在微信裡再三給我語音留言,聲音匆促、顫抖,搞得我打字的手都跟著抖起來。經過一早上往返攻防,我強作溫柔而堅定。雙方由慌亂不決到相互推託再到成都人不得不就範設法,終於搞定落地簽,顯見我是冷靜的談判高手。我因此被成都方認定是個穩當可靠的角色,可以讓雙方結實依靠,真是始料未及。幸好他們看不到台灣臉書中我自曝的諸多糊塗事,否則鐵定會聲音更抖,臉色更綠。
既然都牽連這麼多人了,乾脆附贈小爆料一則。一次,到師大附近評審文學獎。評審完畢,平路、簡媜與我,三人結伴同行。沒一會兒,從大樓裡追出一位小姐,拿了個保溫杯出來招領,原來簡媜將自備的保溫杯留在會場了﹗平路和我同時笑出來。我說:「簡媜居然也跟我們一樣。」簡媜說:「一樣什麼?丟東西嗎?不是『居然』,是『本來』就會。妳們也是嗎?」這次是簡媜自己出面承認的,非我誣陷。當然也不是我愛說別人的小話,我忍不住當場找了個冠軍來墊背:「我們倆都迷迷糊糊,但僥倖還輸給楊翠,她是公認的第一名。」屬於楊翠的迷糊事,已是舉國皆知的,我說得理直氣壯。但如果連感覺一絲不苟的簡媜都是,那迷糊應該已是通例,非個案了。
說起來文藝圈中的人真的很混亂,除了寫作井然有序外,其他脫線行為真是不勝枚舉。大家相互爆料訕笑,以迷糊指數一較高下,都謙稱別人的指數較高。大家都以「糊塗」會友,以「樂天」輔仁;也幸而這樣的精神特質的文壇群聚,無色無害,不至於被盤查或罰款。
(本文刊於2021/09/24自由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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