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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邱秀堂

春寒料峭與家人專程到大內探訪「楊家古厝」，尋找「古蹟仙」林衡道短篇小說《灰色都市》裡，男主角楊世英生長的背景。彳亍在舖有烏磚的庭院，彷彿進入歷史穿越劇，虛實交錯，如夢似幻，如幻似真。

恩師林衡道教授（一九一五─一九九七年）在世時，我長期跟在他身邊做訪談，他曾說：「無論東方或西方國家，聞名的古蹟大都有文學作品做襯托，不但提高身價，獲得關注，更進而為世人所嚮往。」

林老師舉例說，如武昌古蹟黃鶴樓，歷代的文人墨客吟誦「去年下揚州，相送黃鶴樓，眼看帆去遠，心逐江水流」、「黃鶴樓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等膾炙人口的詩詞，使黃鶴樓名聞中外；又如莎士比亞《威尼斯的商人》、雨果《鐘樓怪人》、狄更斯《塊肉餘生》，使得威尼斯、巴黎聖母院、英國倫敦的藍橋和橋南的喬治客棧，成為全世界觀光旅客都不願錯過的古蹟。

林老師也告訴我，日本人最喜歡將文學作品和古蹟相結合。如德富蘆花著的小說《不如歸》，使逗子海濱一時成為人人必訪的勝蹟；尾峙紅葉的小說《金色夜叉》，也讓自古有名的熱海溫泉得到新的評價，遊人大增。

或許是受到林老師的影響，我從大學開始，跟隨林老師走訪台灣各處古蹟，對台灣鄉土和古蹟為背景的小說特別神往。例如台灣光復後第一代作家吳濁流著《亞細亞的孤兒》、鍾理和《笠山農場》、鍾肇政《濁流》，分別以新埔、美濃、大溪為背景；楊逵很多作品以台中大肚山為背景，現代作家蕭麗紅的《千江有水千江月》，乃至於年輕作家楊富閔《花甲男孩》，以嘉義布袋、大內為背景，類例繁多，引人入勝。

林衡道老師寫的小說《灰色都市》，我尋覓多時，終於在去年底從網路拍賣買到一本一九六五年出版的《本省籍作家作品選集》，正收錄了林衡道《灰色都市》與《姊妹會》兩篇小說。

《灰色都市》是以中日戰爭時的日本為背景，書中女主角日本人平川敏子，在早稻田大學圖書館工作，男主角楊世英則是從台灣台南州大內到日本早稻田留學的大學生。當我掩卷為楊世英命運悲嘆垂淚時，即下定決心，非要走訪他的故鄉不可。

「大內楊家」原屬台南縣，今行政區已劃為台南市，吸引我想去一探楊家古蹟，是書中有一段男女主角溫馨的對話：

「楊先生的故鄉台灣是熱帶，所以風景一定很美吧，我真希望能夠去看看。」

「我的故鄉是台南州的一個叫大內的地方，山雖然不怎麼高，不過樹木和竹子長得很茂盛，村子四周全是檬果樹，每年到了夏天，便出產很多有冰淇淋味道的檬果。」

「你的家是什麼樣的房子呢？大地主的邸宅，一定很漂亮吧？」

「古老的紅瓦，牆壁是白的，有三棟並排在一塊。院子裡鋪著紅磚，屋頂好像鳥兒展開翅般，兩端往上翹起來，所以跟日本內地的茅頂農家，看去是很不相同的。」

「那是不是像童話裡的龍宮嗎？真好哇。」

今年，就在細雨霏霏的大年初四中午，九十一歲的媽媽、另一半王澤和妹妹、妹婿陪我，從屏東出發，約一小時來到大內楊氏古厝。站在已是斷垣殘壁猶如廢墟的「楊家大厝」，我低迴沉思良久。

這座古厝今為「楊長利」派下宗祠，據說約在乾隆五十五年（一七九○）左右，由考取台灣府學歲貢生的楊光謨（字君典，號蘭堂，外號公冶長）所建造，是「三落百二門」燕尾大厝。小說中形容的燕尾屋脊已不復見，但內舖紅磚、外舖烏磚，仍依稀可尋。可我怎麼都難以想像地方上流傳的一句諺語：「有公冶長厝，嘛嘸公冶長富；有公冶長富，嘛嘸公冶長厝。」

多麼抽象的現實啊！這座破落的兩百多年楊家古厝，真的是林衡道教授筆下《灰色都市》男主角楊世英的老家嗎？當我們向古厝告別，沿路聞到一陣陣檬果花香，甜蜜中飄著感傷。《少年維特的煩惱》作者歌德曾說：「凡是讓人幸福的東西，往往又會成為他不幸的源泉。」觀照楊世英和敏子的中日、姊弟之戀，看似幸福，終究結局是絕美淒苦的愛情。

（本文刊於2020/03/02人間福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