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渡《有溫度的台灣史》。(摘自博客來)
孩子上國中以後,我很少關注他們功課,有一日女兒拿著歷史來問某事,我仔細一讀,才驚覺不妙。課本仍是舊的,不管是藍或綠,課本彷彿只有政治史,差別只是對日本統治、台灣光復、國民黨來台、兩蔣時代、黨外運動等的評價有所不同,但內容大體如是。
可是,我們曾有過的記憶呢?那屬於民眾的台灣史呢?我們曾經在三合院的曬穀場,半夜一起看棒球轉播,為中華少棒隊加油,我們所認識的第一個世界城市不是紐約、巴黎,是威廉波特那個棒球場。我們所認識的國家是美國、日本、古巴和那幾個很厲害的投手。1960年代,白先勇在辦現代文學,陳映真開始寫小說,台灣剛開始有電視機,人們還相信文學可以改變人的靈魂。
而那個時代,我的姑姑、堂姊妹們都在一家紡織廠上班,為國外的百貨公司做成衣,我的母親在農閒時也接縫紐扣的工作,大批衣服用三輪車搬到家裡來。那時我們的小客廳堆滿成衣,政府叫它「家庭即工廠」。那是唱著陳芬蘭的《孤女的願望》的時代。
十幾萬個女工同時進出高雄加工出口區,那是何等壯觀的場面!那時代裡,像大車陣一般的摩托車、載滿了女工的交通車,曾擠滿了高雄、台中潭子一帶,那是台灣經濟起飛的時刻。台灣製造連接全世界。
與此相伴的是許多離開家的女工,懷著青春之夢,從農村出來尋找自己的幸福。所以我們流行鳳飛飛那一首《我祝你幸福》,我們看瓊瑤的電影,那反覆播放的三廳電影,在訴說著一個少女離開農村之後,在工廠奮鬥建構自己的夢:有一個女人的房間,一個自己的廚房,有一個自己的家。那是現代化過程中,多少青年男女的夢。(即使是現在,哪一個離家的年輕人,不是這樣想呢?)
1970年代,失去聯合國席位的時候,台灣產生自我認同的危機。正如武俠小說寫的,反覆自問「我是誰」的人,將陷入更大的自我懷疑。然而台灣在那時代,卻以文化上的自我認同克服危機。林懷民回來台灣,「中國人跳自己的舞給中國人看」,鄉土文學用現實主義的冷靜,逼視現代化過程的危機與轉機,李雙澤喊出「唱自己的歌」,擺脫對美國的文化依賴,要找回台灣的根。這些努力,共同形塑著台灣。
1970年代末,和美國斷交的時候,台灣曾如此緊張,我們特別坐公車去火車站前,看美國新聞處是不是搬走了,沒有了美國,中共會動手嗎?然而,故事繼續著,我們讀完了大學,我們看到美麗島事件,看到台灣戒嚴30幾年的現實,像一個第三世界國家。年輕的世代覺醒了,社會的改變也開始了。
1980年代,我們擁有汙染的環境、雜亂的社會、衝突的文化、激情的夢想,充滿荷爾蒙和生命力,也充滿隨時爆發的街頭暴力、社會危機。1980年代的社會運動,從民間底層的反抗開始,進行一個社會「再結構」的工程。它不是要革命造反,推翻重來,而是要求一個現代化社會的制度性建構。因此,在蔣經國的宣告「解除戒嚴、開放黨禁報禁,開放兩岸探親」之後,台灣很快平靜下來,走入下一個階段。
這些都是我們迷惘、追尋、奮鬥、成長的歷程,是民眾共同的記憶。可是,這樣的台灣民眾生活史,在中學生孩子的台灣史未曾看見。彷彿台灣的過往只剩下政治,而且很多時候是帶著仇恨的政治,不是藍就是綠,而沒有活生生奮鬥的民眾生活。
我忍不住想,台灣人的好故事這麼多,我自己演講就說了許多,何不來好好說一說台灣的生命故事。寫出的故事,不管主角是誰,都是平凡的人,沒有偉人,沒有神話。寫出的人,要像真正的人一樣,是有溫度的。有時正義凜然,有時陰險狡詐;有時堅毅剛強,有時軟弱退縮;有時光明磊落,有時迷茫昏噩;有時義氣,有時小氣。一如人的內心,總是充滿矛盾。因為有矛盾,才有痛苦;有痛苦,才有記憶;有記憶,才能帶來力量。
於是我決定以說故事的筆法,懷著歷史的溫情與敬意,開始寫《有溫度的台灣史》。現在,這一本書終於完成出版。我想和讀者分享書中的這些故事,那是我們的生活,我們的記憶,我們的歌。
(本文刊於2018/07/03中時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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