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大弟去世,那年正是我在職場上最困頓之時。雖然公司規定可請五天喪假,但我不想讓同事知道,怕好意的探詢徒生困擾,況且我也沒能對大弟做些什麼,思慮再三,沒向公司提出假單。
這是一段塵封不想碰觸的往事,但在春日午後的徐徐輕風中,我悄悄打開內心的盒子。
第一次離家出走
母親去世時,我十三歲初二,大弟十歲讀小五,小弟三歲。那年,大弟第一次離家出走,幾天後,他神情狼狽地出現在我常去的漫畫書店,匆忙與我相約在住家後面的一家廢工廠草地見面。
那是暮色迷濛的黃昏,廢工廠的草地是我平日玩耍之處,有許多蜻蜓快樂地飛舞著。如果是平時,我一定躡手躡腳地靠近並準確地捉蜻蜓,待玩賞後,再慢慢放鬆,讓牠們繼續飛翔;我常以此為樂,直到祖母叫我返家吃晚餐。那天我無心玩樂,早就知道他在外面撐不久。我緊張不安地捏著父親給的整月零用錢,心中盤算這些零用錢可以讓我看漫畫、吃臭豆腐、冬粉,還可以交換限量紀念錢幣,實在捨不得給他。但想到他可能因為挨餓、生病,甚至鋌而走險,想到祖母憂心忡忡的眼神……好吧,只好給他了。
大弟說日後會還我,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只有擔憂沒有期待。
當時的我無法理解,雖然父親脾氣暴躁易怒,但我們只要好好上學聽講,下課寫作業,功課即可輕易過關,這會很難嗎?流浪在外,夜晚雨天要睡哪裡?肚子餓了沒錢吃飯怎麼辦?如果不小心生病又該如何呢?我總是勸大弟再忍耐,等我們會賺錢可以養活自己後,就可以難開家了,這樣進進出出,多沒志氣。但是他總是我行我素,率性為之,終至不能回頭。
從小不愛讀書
大弟從小不愛讀書,小三開始就背不好國語解釋,搞不清楚數學應用題,母親省吃儉用讓他補習,可惜效果不彰。他每天一大早到學校與同學打水戰,返家時褲子總是溼的。我向母親告狀,母親卻認為大弟只是調皮,還說:「如果男孩子不活潑,那才糟呢!」有時,母親還會責怪我愛打小報告。
大弟唯一的興趣只有繪畫,五十年代流行「諸葛四郎與鐵面人」,他會隨手畫出情節精采的連環圖畫送給我看,母親對此很讚嘆,但環境不允許他拜師學畫,終究失去了受栽培的機會。
小學畢業後,我們分別參加高、初中聯考。如所預期的,我考上第二志願,大弟初中落榜。
為了讓他擁有一技之長,父親先後帶他到鞋店、飯店及汽車修理廠習藝。祖母與我曾去他學藝的鞋店探望,記得那是個低矮、潮溼的屋子,空氣中充滿濃烈的皮革味,我們穿越散落滿地的碎皮革面,爬上小閣樓,看到瘦削、衣衫破舊、營養不良的大弟,趴在矮凳上辛苦釘牛皮,當年他才十二歲。
學徒工作與居住環境惡劣,且三餐不定時,讓他不堪受苦,不久即逃離東家,直到盤纏用盡又無處可去時,只好回家接受父親的責罰。父親恨他不讀書,又沒耐性學技藝,打罵嚴厲不假辭色。沒幾日,他又逃家。如此的戲碼一再重演。
沿著中山北路逐家求職
父親一定是太累、太失望了。有一天,他上班前對著大弟丟下一句話:「你的工作我已經盡力了,從今天開始,你自己出門找工作,如果找不著,別再回家,我無法養你。」
時值農曆過年前,家家戶戶準備過年,處處洋溢歡樂,為了安撫祖母的憂心,也擔心大弟無家可歸,我穿上唯一可穿出門的高中制服,帶著大弟出去找工作。
可是要從哪兒開始找呢?我想到母親生前曾帶我到中山北路請人織過毛衣,那兒有一些店面,馬路很大,機會比較多。大弟很聽話,乖乖隨我由中山北路的路頭,打算一家一家尋找。我想,只要挨家挨戶尋覓工作,哪怕走到中山北路尾的圓山飯店,總會找到工作的,我在心中鼓舞自己。
不可置信的奇蹟出現了,第一家是大間的古董店,老闆是一位高大的外省人,和善的臉龐帶著一付金框眼鏡,他仔細聽完我的敘述後,馬上答應雇用。待遇包括住宿與三餐、每周休假一日,還有零用金,而且不用舖保。
可惜!大弟未珍惜此美好的機會,工作沒多久又故態復萌,偷竊、逃跑、回家挨打,再覓職……直到整條中山北路的店面,都待過又逃離。幾年後,才終止求職活動。①
(本文刊於2017/04/24人間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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