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八月,我唱了十幾年的合唱團指揮,在臉書上發一則訊息:「明年二月可到紐約卡內基音樂廳,表演〈黃河大合唱〉,有興趣嗎?」
一個業餘合唱團怎可能站上國際一流的表演舞台呢?這是種怎樣的機緣?當然有興趣了。
〈黃河大合唱〉是抗戰時期由冼星海作曲,光未然作詞,分八個篇章,全長四十分鐘的合唱、獨唱組曲。十年前,我們和其他合唱團共六百人,加上由兩百人的台北市立國樂團伴奏,為紀念抗戰六十周年在小巨蛋掀起波濤,演唱台灣有史以來規模最龐大的華人抗戰名曲,唱出當年黃河沿岸的哀怨、悲壯與咆哮。
「黃水奔流日夜忙……妻離子散,天各一方……」
民國二十六年七七事變,十六歲的父親離家,走向他顛沛流離的流亡路。跟著學校沿著河岸,由黃河入海的山東,逆向而行,經過河南、湖北、陝西,最後進入四川……。
那一年我唱〈黃河〉,正逢母親去世、父親失智、娘家路斷,所依頓失,在黃昏後的天地間,在容納上萬觀眾的小巨蛋裡,卻好像只剩下我自己。
「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
女高音有一連串的高音,讓內心奔騰如黃河水的我,順勢向天喊出屬於父母的、屬於自己的悲痛。
要去紐約再唱〈黃河〉,我以為團員都會和我一樣積極報名,爭取這千載難逢的際遇,後來才發現,二月十六日正逢春節前,該是和父母、兒女守歲的佳節,年輕的團員都不能參加。而我回首身後,父母、公婆都已仙逝,兒子則長期定居異國。二月的紐約寒澈骨,有團員要保心臟,有的要顧膝蓋,也不能去。還有,演唱完全自費,除了機票、吃住,還要分擔指揮、管弦樂隊的出場費、前後舞台使用費等等,開銷不少。種種原因,最後只有十位團員報名。我也開始猶豫:「花這麼高的代價,只為了虛榮,值得嗎?」
「卡內基是舉世聞名、外型美觀、音效最好、專為一流音樂人準備的舞台,當年開幕第一場音樂會請蘇俄的柴考夫斯基來發表他的作品……」長住美國的兒子透過Skype,說了一長串卡內基的卓越,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但我聽出藏在他話語背後的含義:這是份奇妙的緣,一世難求,要把握。
於是,我和外子趕著報名,才知道音樂會由DCINY(Distinguished Concerts International New York)組織促成,二月十六日的演出主題「Two Culture‧One Dream 雙文化‧同夢想」,是〈黃河大合唱〉與《出埃及記》的聯合演出。
在台灣排練時,我們經常關心紐約天氣,一看暴風雪肆虐美東,積雪高過人頭,就和其他團員反覆添購禦寒衣物,如羽絨衣、雪靴、圍巾、毛襪等,最厲害的是外子買到登山用的釘套,套在靴子外面,預防走冰踏雪時滑倒。我們這些被歸類為老翁、老嫗者,筋骨可禁不起摔或跌。
台灣十個團員因各自不同的計畫,分別搭不同的飛機,在十三日陸續抵達紐約。接駁車將我們送到主辦單位安排好的希爾頓花園酒店,它位於紐約心臟地帶,曼哈坦的城中區,第六大道與三十五街交叉口,離位於第七大道與五十六街的卡內基,走路不過十分鐘路程,但寒風一吹,將包成肉粽的我們,吹得如同沒穿衣服般刺骨的痛,尤其在演唱前,鋒面溫度曾降到零下二十,是紐約幾十年來最寒冷的冬天,創歷史新低。
但是,再凜冽的寒風只能挑戰我們外表的溫度,可吹不熄我們內心的火熱高亢。看到各地的龍的傳人,由澳洲、紐西蘭、中國、加拿大、美國各州齊集紐約,就為了一條澎湃洶湧、稱之為母親河的黃河而來。兩百五十個黑頭髮黑眼睛的炎黃子孫,用冰冷的手擁抱彼此滾燙的心。尤其難得見到一隊白皮膚藍眼睛的合唱隊伍,他們的華語或許不夠我們精準,但熱愛〈黃河大合唱〉的心當不輸於我們。大家齊集一堂,隨著名指揮家易傑上下飛舞的指揮棒與帥氣的頭髮,一起翻滾於黃河的波濤。
美國流行這樣的對話:
「我怎樣才能進得了卡內基?」
「練習、練習、再練習!」
我們幾百人就是這樣在二月十四日 、十五日、十六日三天,無視窗外的風雪,每天密集地練習、練習、再練習;修飾、修飾、再修飾。
兒子專程請假由溫暖的洛杉磯飛來酷寒的紐約,坐在卡內基有五層樓高、可容納二千八百人的Issan Stern主廳的第十排正中間的位子,等待親眼印證父母真能站在國際頂尖舞台的演出。
卡內基音樂廳於1891年正式開幕,建築外表用羅馬窄磚呈現淺棕色的醇厚,前廳是文藝復興時代的教堂風格,它本身就是一個溫暖的樂器,在層層拱門與弧線下,在乳白石膏與黃金描線融合中,吐露高貴氣質。兒子最高興跟著我們進出貼滿巨星簽名照片、海報的演員通道與演員休息室,這是國際音樂人才有的特權,比聽音樂會還珍貴難得的機會。他父母的名字印在當天卡內基音樂廳的表演節目單上,映在他閃閃發光的眼中,彷彿刻入歷史。
我們在嚴肅的現場彩排後,終於正式站上這世界舞台,心怦怦跳,手微微抖,有如站在世界之巔,俯瞰台下紅絲絨座椅滿滿的人頭,內心的驕傲澎湃有如黃河。
七十位傑出管弦樂家組成的龐大管弦樂團發出震撼音響,Mr.
Brian Wahlstrom用中英雙語朗誦引言:「你到過黃河嗎?你渡過黃河嗎?那麼你聽吧!」揭開黃河大合唱的序幕,幾百人高亢的「嗨喲、划喲、划喲、划喲」就如石破天驚的飛瀑流水,蓄飽能量,傾瀉而下,唱出第一首合唱——〈船夫進行曲〉。我們和世界聲樂、歌劇表演家同台演出的神奇機緣正式開演。
耶魯大學音樂系攻讀歌劇的男高音Li Ting與男中音Brian Wahlstrom,兩人在河邊對口互問:「你的家鄉在哪裡?為什麼,到此地,河邊流浪受孤淒?」我想起當年父親,不就在黃河口流浪、哀嘆:八年無消息,有家歸不得?
「黃河,你不要嗚咽,今夜我在你面前哭訴……」女聲樂家Ana Isable Lazo,搭配琵琶演奏,低聲緩緩泣唱那個年代黃河邊的種種悲劇。
「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
如十年前在小巨蛋一樣,我站在台上飆起一連串的高音。十年歲月何其漫長,又何其短暫。母親去世後,我和失智父親長相陪伴,度過五年的美好。我接受父親隨母親到天家的事實,了無遺憾地將他骨灰留在五指山,然後替他在山東爺爺奶奶墳前安置衣冠塚,讓他終得回到他十六歲之後再也回不去的老家,與臨終前不得瞑目的父母重逢。
「怒吼吧,黃河,怒吼吧,黃—河……」幾百人的四部混聲合唱、七十個樂器組成的管弦樂、指揮手上的指揮棒,都在一個延長十幾拍的高亢音符上,戛然靜止。
七十年前的戰事遠,煙塵滅,英雄亦皆老去,只有掌聲在卡內基音樂大廳繞梁三尺,裊裊不絕。我們的慷慨激昂、滔滔熱血,溶化紐約的酷寒,沸騰千人的感動。那晚,紐約夜未央。
表演完畢後,頂著寒風,我們再度將自己裹緊,走向兩條街外的宴會廳,又長又厚的大衣包不住我們的澎湃,它持續燃燒於紐約街頭,燃燒於慶功宴上。我們和美國主辦單位、工作人員、指揮、音樂家與來自世界各地的演唱者,牽起手來,圍著餐桌團團轉地高唱各地民謠,最後,大家在「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啊,阿里山的少年壯如山啊」的歌舞中,結束這一生難忘的夜晚。
十年黃河,由小巨蛋而卡內基;十年人生,由悲慟哀傷而平和喜樂。原來站在世界之巔的舞台,我們並不是為了卡內基音樂廳的虛榮而來,也不只是為讓當年父母顛沛流離、民族苦難傷痕永留歷史而來,我們是為傳遞戰爭殘酷、世界和平的訊息而來。願侵略止於過去,世界和睦在未來。
十年之後,有年紀的我,或許不再能站在舞台上高歌〈黃河大合唱〉了,但身為黃河兒女,我心早已到黃河邊,傾聽她的嗚咽和永恆的呼喚。
(本文刊於105/09/26世界日報)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