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2月中旬,我把辦公桌收拾乾淨以後,發了一封伊妹兒給我的朋友們,告訴他們我即將從「報時國中」畢業,有些人收到信還不解其意,但是機靈一點的則是一看就懂了。
蛋蛋還在,很感恩囉
在媒體工作了很長一段時間,也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之前我在網路上看到一個笑話,說美國國防部希望裁減軍人,如果受過傷的,國家願意多給一點錢,受傷的給付是以距離長短計算。一位士官長說他從頭到腳都受過傷,軍方從他的頭量到腳,正好8呎,等於96吋,每一吋多給美金一萬,所以士官長多拿到96萬美金。第二位說他雞雞受了一點傷,軍醫說「這只能從小頭量到蛋蛋,恐怕沒幾個錢吧。」誰知道當他真的量下去的時候,才知道糟了,軍醫大叫說:「你的蛋蛋呢?蛋蛋到哪裡去了?」這位陸戰隊士兵露出詭詰的笑容說:「掉在越南了。」
打包離開工作單位的那天晚上,我不捨的回頭望了望自己熟悉的辦公室,內心有點激動,不過我的腦中突然想起美軍的這個笑話。跟這幾位美軍士官一樣,我離開的時候也多領到一些優惠,不過我幸運多了,工作30年,雖久、雖累,但是我沒有工作傷害,更沒把蛋蛋弄丟;畢業後子公司收容我,還有揮灑的空間,也可以領到一點車馬費,真的,好感恩了。
「這裡有什麼細作?」
臨離開之前,朋友們都語重心長的提醒我要利用時間好好休息一陣子,可是我忙慣了,畢業之後次日,天微微亮我就醒來了。因為新的工作單位要年後才報到,忙了半輩子,忽然有了兩個月生活空檔,一時間不知道做什麼好?這時候,我想起文壇的大俠唐文標。
唐文標的一隻筆可說是又快又好,但是中年之後,不幸罹患鼻咽癌。他性格豪爽,總是笑瞇瞇的,做過化療之後,常抱著一瓶水邊喝邊找人聊天。有時文友聚會,他推門進來就問:「這裡有什麼細作?」唐文標一口廣東國語,其實說的是「這裡有什麼事做?」但是大家總覺得他像是在盤問「有什麼『細作』?」這「細作」兩字現在算是火星文了,懂得的人恐怕不多,它的意思是指「做秘密工作的奸細、間諜。」聚會的文友當然能懂這一層意思,當時是戒嚴時期,大家最討厭情治單位,有人問「這裡有什麼細作?」就像上門來抓匪諜,那真是煩透了,所以只要唐大俠一開口,大家就開玩笑說:「你就是那個細作。」這玩笑也算一語雙關,因為唐大俠是熱血沸騰的漢子,他的文字並不見容於當道,可算是黑名單上的人物之一,被反將一軍說成「細作」,大俠通常是無奈的搖搖頭。
我所以想起唐文標,是起床之後,不知道幹什麼好?真的不知道有什麼「細作」?是「沒什麼戲唱」吧,我想。坐在床上,發一下呆,倒頭又沈沈睡去。
不過發呆不了幾天,事情就來了。朋友們既然聽說我畢業,表達關心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請我吃飯,從君悅飯店到快炒100,真是吃了不少頓。這時候,我又想起另一個人:羅慧夫。
「你們把我講得這麼好,好像我已經死了同款」
羅慧夫醫師在台灣大大有名,他的顱顏基金會到現在還運作得有聲有色。我讀他的傳記,裡面有一段描述非常有趣。書中說40年前羅慧夫先是在馬偕醫院當院長,1976年卸任之後又轉任長庚醫院院長,等到長庚也卸任的時候,王永慶請了一桌他的學生、跟刀的助手同桌吃飯,大家在席間都說了很多讚美的話。輪到羅慧夫講話的時候,他站起身,用流利的台語說:「你們把我講得這麼好,好像我已經死了同款。」
真的,聽多了朋友讚美的話,感覺不真實,而且我也不是真的「畢業」。我請他們講一點我的壞話,讓我「有生之年」可以修正自己的行為,不要把我講得那麼好,「好像我已經死了同款」。不過大家講來講去,都說不出什麼大奸大惡,綜合大家的感受,我發現自己最大的缺點其實就是一板一眼,給人嚴肅的感覺。
以前我坐辦公室,嚴肅一點無妨,但是以後我是要拚業績的,出去跟別人屈膝哈腰,身段就要柔軟、親切一點才好。有了這個警覺,有一天朋友請吃尾牙,我也在被邀之列,同桌都是媒體的朋友,我想到以後辦活動需要大家多多宣傳,免不了就誠懇的向幾位大哥大姊請託。奇怪,以前我當「副總」,是人家巴結的對象,才不過幾天,我換了屁股就換了腦袋,開始學會巴結別人,身份柔軟得自己都嚇一跳,而且角色一轉就換過來了。老天爺,原來我早就是這麼塊料,狗腿。
鄭振煌老師說人用兩隻腳走路,所以跟四隻腳的不同。用兩隻腳走路的稱作「二足尊」,一腳代表「慈悲」、一腳代表「智慧」;兩隻腳要平衡、兼具,才能走的平穩。我現在是用兩隻腳走路沒錯,不過為了養家餬口,我的兩隻腳一隻叫做逢迎,一隻叫做巴結。台語有一句俗諺,教人家不要驕傲,說是「脖頸毋倘裝鐵枝,頭殼尚好像麻糬。」我現在就是要脫掉嚴肅的外衣,把頭殼變成麻糬,見到人就點頭招呼。
塵歸於塵,土歸於土,「人生不過一掬沙」
很多人看到我的轉變都很訝異,他們問我做的是什麼買賣,要這麼拚老命?我說我擔任「創意總監」,辦各種活動,需要各方的贊助跟宣傳,不拚命不行。他們又問我:「什麼叫創意總監?」我說:「其實就是顧問。」這下更不懂了:「顧問就顧問,為什麼叫創意總監?」
我開玩笑說:「從前有一個人也是中年轉業,到一家公司當顧問,結果公司把他的名片印成『顧門』,他大發雷霆,把公司小弟叫來罵一頓,說:『你為什麼少印一個口?』小弟很委屈,第二天趕快幫他重印過。沒想到新名片印好後,他一看,更氣,因為職稱變成『顧門口』。我怕幫人家顧門口,所以要求一個比較有趣的頭銜。」
老實說,中年轉業有點辛苦,只好嘻哈度日。有時候朋友看我心情起伏,也會給我一些鼓勵;我剛剛幫換心的名醫魏崢大夫記錄整理一本書,他算是跟我聯絡比較密切的朋友,有一天魏醫師傳來一組投影片,名為「人生不過一掬沙」,裡面是兩位喇嘛在紐約一間藝廊作畫的經過。兩位喇嘛用彩色細沙製作大幅唐卡,花掉一個月時間,但是完成的瞬間,他們就拿起鏟子,把心血全部剷除,只留下一個空盪的桌面,上面依稀有著圖畫的輪廓,供遊客觀賞。影片的最後,兩位喇嘛從容離去,旁白是「最後的旅程:塵歸於塵,土歸於土。」魏醫師整天沈浸在生死交關的手術病房中,我想他送我的投影片,正是「君子不語」,淡漠之中,希望我能體會人生的得與失吧。
五「障」俱全,卻仍然活得精彩
人生的機緣湊巧真是充滿無限神奇。我幫魏崢大夫記錄整理完一本書之後,金車教育基金會的執行長孫慶國又推薦我寫唐寶寶范晉嘉的個人故事。
晉嘉不但罹患唐氏症,還有先天性心臟病、白內障、弱視、散光,可謂五「障」俱全,但是他在父母堅不放棄的鼓勵下,竟然可以過著跟常人一樣的生活,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他還在特殊奧運中拿下過金牌。基金會的簡淑慧小姐跟我說,范媽媽為了幫助晉嘉能夠獨立自主的生活,下過極大的苦心,當晉嘉犯錯的時候,為了讓他記住自己所犯的錯誤,范媽媽總是嚴厲糾正,絲毫不肯妥協。我們常說當孩子第一次犯錯的時候,就要打到他知道痛為止,對范媽媽來說,不只要孩子知道痛,還要他永遠永遠記得這個痛。我的二姐乳癌過世之前,也是這樣要求她自己的孩子。她教孩子上銀行領錢、坐車到誠品買書,生活的每一個細節都要教兩三遍。孩子如果做錯,她就大聲斥責,我勸過她好幾次,二姐也是跟我說:「我走了以後,孩子就不能再犯錯了,只有這樣,她們才能自己在這個社會裡面生活下去。」
金車孫執行長提供給我的這個寫書計畫,讓我深刻感受人生的殊勝,不管幸與不幸,其實每一個人都是奮力向前的。雖然「人生不過一掬沙」,但是那個人不希望自己的這一掬沙能夠幻化成美麗的圖畫,當然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活得精彩」。
認真打好人生另一場戰役
說到人生「活得精彩」,我的朋友楊嘉慶先生算是可以讓我師法的對象。嘉慶兄從媒體退休後轉任美術館導覽義工,他說擔任攝影記者拍照拍了30年,退休後還是喜歡照相,他常常藉導覽工作之便,拿著1932年的徠卡小相機幫朋友拍照,有一位朋友拿到他拍的照片之後,開心的對他說:「這照片實在拍得太好了,我決定將來走的時候,就拿這張照片當作畢業紀念照了。」嘉慶兄述說這件事的時候,嘴角上揚,神情十分得意。
對一個喜歡攝影的人來說,這樣一句掏自心肝肺腑的話,真是最高的敬意。說真的,在我生命中這個大轉折的時刻,如何規劃自己未來的生涯,內心真是有些惶惑,嘉慶兄給我的鼓勵就是像他這樣,永遠不放棄自己的最愛,不斷追逐自己的夢想,「只要做的是自己喜愛的事,自然會有快意精彩的人生。」
一位新聞界的前輩在結束耕耘多年的刊物時,有朋友問他「是不是要休息了?」老先生答覆得真好,他說:「不,我剛爬完一座山回來,休息一下,我要向另一座山走去。」2006年新春伊始,我感覺精神抖擻,真有向另一座山走去的雄心壯志。我打電話跟嘉慶兄說:「新的一年,我寫了一篇『畢業感言』想寄給報紙發表,如果有人看了我的文章,相信我的筆,青睞你的相機,我們搞不好會有很多『細作』。」
老兵不死,但是也不容凋零,在老到不能幹活之前,不管寫書還是辦演講,我都準備全心投入,認真打好人生另一場戰役。
(本文作者駱紳幫魏崢醫師記錄整裡的新書「活著上天堂」已由天下遠見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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