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來,她從來不叫我一聲。」走在蒼鬱的森林步道,姊夫哀怨地向我抱怨姊姊的硬脾氣。
貌美姊姊條件好 他拚高考圓婚事我回望遠在後面,跟著兄嫂並肩走在一起的姊姊,確定她聽不見我們的談話後,轉頭勸慰姊夫:「姊姊外柔內剛,比較不愛說諂媚的話,不要跟她計較吧。」
山徑蜿蜒,轉個彎,已不見她們蹤影。陽光灑在我們頭上,森林裡幽靜得只聽得潺潺溪水聲與鳥叫蟲鳴。姊夫把他多年來的不愉快,一股腦兒地傾倒出來,我知道他憋在心裡,憋了幾十年,趁過年大夥兒出來踏青之際,跟我訴說他的苦。
這也難怪,想當年一百六十二公分的身高、專科畢業、其貌不揚的姊夫,追求身高一百六十公分、大學畢業、美貌如林青霞的姊姊,他花費的心血與吃的苦頭,是可以想像的。
記憶裡,我常看到姊夫枯站在我家大門外,苦苦地等著,姊姊則在屋內困坐愁城,母親一臉寒霜,彼此僵持著,因為母親不讓姊姊出去約會。
身為老么的我,認為只要年輕人情投意合,長輩何須反對?何況準姊夫只是外貌平平而已,他也是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與姊姊同是國中老師,兩人可以夫唱婦隨,有什麼不好呢?
「說說為何不同意?不要為難人家啦。」我不忍心未來的姊夫如此難堪,忍不住問母親。「同樣是老師,沒出息啦!叫他去考高考當公務員,考上才同意這門婚事。」母親終於開出條件。隔年,爭氣的姊夫金榜題名,娶了姊姊遠赴台中走馬上任,數十年後的今天,他從全國最高階事務官職銜光榮退休。
姊忙搓牌冷落他 夫妻為打牌吵架
儘管他在職場順利,志得意滿。可是,每年大年初二陪姊姊回娘家時,他總是坐冷板凳居多。因為,平時忙碌的我們兄弟姊妹四個人,好不容易湊在一起,怎能不摸上幾圈麻將呢?那可是我們家學淵源、一年一次的盛會。
老爸總是居首,忙著與我們在牌桌上廝殺,母親與嫂嫂在廚房忙著烹煮,只有姊夫一人孤伶伶地坐在偌大的客廳看書。偶爾,嫂嫂會過去與他閒聊幾句。連平常大部分時間,都是他一人獨逛書店、看展覽打發時間。
當牌局結束,我與姊姊從牌桌上清醒過來時,姊夫早已不見蹤影,只依稀聽說他獨自回台中多時。每次我總是看著姊姊匆忙拎著行李,打著呵欠,跳上國光號客運急急忙忙地歸去。
遠在台北的我,常聽聞他們夫妻為了打牌的事吵架,我更知道我們冷落了姊夫,可是我們也不願意放棄一年一次的桌上比賽盛會。在牌桌上,我們手忙,嘴巴更忙,忙著談天說笑,重溫兒時的快樂時光,這真是兩難啊。
如此歷史年年重演,不知何時,我已不再聽聞他們的吵架訊息了,或許,歲月可以沖淡一切。我悄悄問姊姊:「姊夫終於同意妳打牌了嗎?」她淡淡地笑著點頭。我知道,倔強的姊姊從來不輕易透露心事,姊妹幾十年,我很少看到姊姊掉一滴淚,她總把喜怒哀樂藏在心底,讓我摸不清她何時喜、何時悲。
哪像我,像個瘋婆子,看書看到精采處就拍案叫絕、捧腹大笑;看到辛酸處就淚濕衣襟,讓姊姊頻頻搖頭,說我瘋了。
姊不願輕聲細語 硬漢內心多脆弱
外柔內剛的姊姊是個好老師、好媽媽,她教育出一對優秀兒女,一個是準博士、一個是留英碩士兼雙學士,她更常常煮出一桌子的佳肴,宴請姊夫的一票社會賢達好友,為姊夫做足了面子。她的賢慧能幹,是我這個一周才煮幾次飯的懶廚娘妹妹所不能及的。
有一年,姊姊更獨撐一個家,獨自伺候年邁的婆婆、照顧年幼的兒女,讓姊夫公費赴日深造,她的堅強、能幹,讓我佩服不已。
我不知道姊夫與姊姊的真正心結在何處?或許,夫妻之事非外人所能理解;或許,姊姊與姊夫多年為打牌事吵架,傷痕依舊在,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脾氣硬的姊姊,常常不願意拉下身段輕聲細語,而這些小細節,對表面是硬漢,內心卻脆弱的姊夫,是多麼地難受啊。男人總愛嬌妻吳儂軟語、貼心又貼胃,偏偏個性剛強的姊姊家事、育兒一把罩,就是不願對先生故作小鳥依人狀,直讓姊夫傷心不已。
愛面子的姊姊,從來不述說她與姊夫互動情事,反而姊夫說出口了。當下的我,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姊夫?只有無言望著青天,讓心悄悄地痛。
想當年,我婚姻碰到瓶頸,落寞地背著幼兒到台中散心時,姊夫與姊姊總是給我滿滿的溫情與慰藉,讓我得以擦乾眼淚再出發。如今,我能做的,竟然只是默默無語,當個忠實聽眾。我希望姊夫能一次倒完他的心情垃圾,更深信姊夫與姊姊依舊是相愛的。
或許,姊夫退下充滿光環的職場,心境尚未完全調適,才會如此牢騷滿腹。而多年來,我們娘家人對姊夫的冷落,以及姊姊的倔強個性,就請姊夫多多包涵吧。
【2009/02/25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