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庭院裡,不帶一分涼意的熱風灼燒著紅磚瓦地,玉蘭花樹發出沙沙聲響,被丟在一旁的小小三輪車,孤零零的橫躺著,細碎的談話聲夾雜落葉飄下,悠閒之感洋溢在空氣之中。忽地,一位年約五十來歲的婦人發出響亮得足以打破午后寧靜的斥質聲,小身影在她下面一動也不敢動,亮澤的雙眼正醞釀著幾已快崩堤的淚水,果不其然,下一秒,哇地一聲,淚水氾濫,兩道細流劃過通紅的臉頰。
“不許哭,再哭就拿杷子來囉?”
“嗚…不…不要…”
“妳還要不要鬧?”
“不…要…”
“那把眼淚擦乾,進去吃東西。”
“嗯…”女孩快速地將眼淚擦淨,但淚水仍然不斷流下。
婦人往屋裡走,女孩見狀,趕緊半跑著跟上,小小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用力伸手緊抓住婦人略佈紋路的大掌。
婦人溫暖的手掌包裹住女孩的小手,女孩泛起笑容,淚水在空氣中蒸發地不見蹤影……
“阿嬤,我不是跟妳說過,不要那麼窮緊張啦!”
三兩下將鞋子脫下,我打開門進屋,而奶奶在我後面走進來。
有點煩雜的抱怨一下,我躺在沙發上,一手將書包裡該拿出來的東西拿出來,一手脫著襪子。
“妳不知道,那麼晚回來,我坐也坐不下。”
“妳腳又不好,幹嘛又走這麼遠的路。”
“當運動啊,這樣妳也有人陪。”
“不用這樣啦!”我說,無奈地看了一眼爺爺,他也是一付沒辦法的對我搖搖頭。
我嘆了一口氣,習慣地做著如往常般的動作。
爸爸、媽媽、孩子…這似乎是一個家的成員組合原則。但我們家不太一樣,爺爺、奶奶、孩子,這才是我們家的模樣,就連堂弟也是跟我們一起住在爺爺奶奶家。當然,我們的父母都十分安好,只是因為工作的關係忙的天昏地暗,因此不知從何時開始,慢慢地便順理成章的形成這種樣子,。
對我而言,親人的定義,是那從我有認知以來,住在這個家的每一個人。但是,每一個親人,卻似乎不是用雙手就能留住的。
第一個離開這個家的,是哥哥。他國中畢業,我升上小六時。因為爸爸的希望,哥哥跑到了台北考聯考(當時還是聯考制度),理所當然的報考了所有北部的學校,最後結果他上了宜蘭某所五專。幾日之後,哥哥離開了,家裡空了一些地方,我也多了幾個櫃子,每一晚再也不用擔心有人跟我搶電視了,但是…一個人離開了,留下的人卻是需要很多的寂寞來彌補。
哥哥剛走的那段時間,奶奶總是在枕邊唸著、想著哥哥在外地的生活,有時候,會聽著聲音中夾雜著嗚咽。我沉默地的聽著,木訥的我根本不懂該如何安慰,也不懂奶奶的傷心。不就只是跑到外縣市,他那麼大了,根本不用煩惱這煩惱那的嘛,我心想著,更討厭奶奶無謂的擔心。
第二個離開這個家的,是堂弟。他國小畢業,我升上高一時。叔叔嬸嬸決定將他接回家去,這個提議說了很久,終於在此時做下了決定。叔叔家住的近,不急著太快搬走,於是堂弟從一開始住三天回一天、住二天回一天,住一天回一天…慢慢地,堂弟的行李愈來愈少,他回來的日子愈來愈短,到後來,他的枕頭被收進櫥櫃裡,他的牙刷杯子被放進收納櫃裡,每個禮拜見到他一次,卻僅是短短的兩個小時。
奶奶沒有說些什麼,她知道堂弟本來就該回他原本的家,而且在那邊對他的照顧不會少於這裡。該離去的,總是會離去的。她也不再頻繁的提到哥哥,有時候沉思著,更多時候坐在藤椅上,用電視有遺忘一切。
這個家,我成了唯一的小孩。得到最直接的關心,最直接的照顧。
關心到太過的程度。
爺爺奶奶的無微不至,使我漸漸地明瞭,我無法不離開,如果我留在這邊,只會不停的依賴、不停的倚靠著這兩座我心中永遠不倒的山,我不會成長的。我開始面對升學的壓力,而我的目標,竟是必須使他們再一次看到自己帶大的孩子離去的背影。
多殘酷的我們啊!
哥哥、堂弟、我…無論是什麼原因,在我們走向另一個世界的時候,那被我們丟在後頭,默默地看著我們的親人,從小時候開始,用大掌握住我們的親人,我們是多麼殘酷的對待啊!可是我們卻無法不離去,即使知道,一旦往前踏向這一步,一切都挽留不回來,等到我們再次走回這塊土地,一切將都不再一樣,我們的親人,有可能在眨眼間隨之消逝,但是,我們還是非走不可。
分發的學校名單寄到了,我撕下信封開口,其實就算不看,我也知道結果是如何。
“為什麼妳爸要把你們兄妹倆都帶走…”奶奶不平地抱怨著。
“他說過要讓妳留下來陪我的…”
…奶奶,妳不知道,要我離開的不是爸爸、學校、考試…而是我自己。
我不得不走。
我知道,妳也知道。該離開的,有一天,都必須離開。
我滴下淚滴,不同的是,這淚水不再會被人看見。無聲的,在枕上留下一片水漬。
“拜託妳別再說了好不好!”我大叫,最後,我還是用惡言來掩飾我的心煩。
奶奶失落的眼神淌在我眼裡…
沉重的行李袋,裝著沉重的心,等待火車的時刻多麼漫長。在我踏上這一步的同時,被我丟在背後的,我的家,我的親人…再見了。
我會長大的,但是…能不能聽聽我的任性,讓一切都保留在原地吧,不要改變、不要消失…
台北的天空很大,是不是也連接到台中的家。
哥哥當兵去了,訓練了幾個月,跑過了各個縣市,最後終於落點在高雄,每個禮拜都會回去爺爺奶奶家一兩天。
堂弟開始上高中,但是一個禮拜仍會有那某一天,跟著叔叔和小堂妹,回去個幾個小時。
奶奶的腳前陣子傳來不好的消息,事實上,從以前開始,她的腳就急速的退化著,走路愈來愈蹣跚,動了幾手術效果仍然有限,加上幾次意外的滑跤,讓她的情況始終不見好轉。最近一次她又跌倒了,傷到了脊椎,舊傷加上新傷,讓她的行動更加不方便。身體的病痛使她的想法總是消極的,讓旁人也跟著沮喪。
離開前的一個禮拜,我跟爺爺奶奶一起去吃喜宴,走在夜間的小巷內,四周在燈光的照爍下顯得昏昏暗暗。我們三人的影子並排的陳列在月光下,我輕握住奶奶的手,小小的手現在已經跟大掌一樣大了…感覺著手下更顯皺摺的手掌,原來歲月…在每個人身上,都烙下了抹不去的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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