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 文/木華
冬夜，來一杯愛爾蘭。
古振平心事重重地推開辦公大樓的玻璃門。門口的守衛老伯仍舊笑嘻嘻地跟他道了再見，他只能勉強牽動了一下嘴角，算是微笑。
「就這樣吧。」他對著華燈初上的街道喃喃自語著。
天色暗得很快。一片暗紫色的雲彷彿凍結了似的，停留在城市西邊的天空中，空中裡滲透著冰涼的冬天氣息。他拉了拉風衣的領口，不知道要去哪裡，有點茫然地站在轉角。
那封告白信還在公事包的夾層裡。
中午的時候，正要鼓起勇氣往陳小姐的桌子走去，卻看到她輕盈地在每個人的桌子上放了張粉紅色卡片。
「要來喔。」陳小姐滿臉幸福的說。
訂婚茶會。古振平僵在原地，一動也不動，耳邊模模糊糊地響著同向她道喜的聲音。
還沒來得及向她說……
手上的公事包格外的沈重。他摸摸胃，驚覺自己從中午以後就沒吃過一點東西。房間的冰箱裡記得只剩下凍得硬邦邦的吐司而己。他蹣跚地走向與平常回去相反的方向，隨意轉進了一條巷子。
「天空。」他對著在悀f亮起的一塊藍色招牌唸了出來。天空，天空裡賣些什麼呢？
是一間小小的咖啡店。夾藏在城市的燈影之間，安安靜靜地亮起一塊淺藍色的「天空」。他走近店門，印著月亮圖案的布簾裡透出溫暖的燈光。
現在的他的確是需要一些溫暖。即使是一點點也好。他推門進去。
叮噹一聲。「歡迎光臨！」一個低而溫柔的聲音響起。
很好聽。他回過神望向聲音的主人。她的臉掩映在櫃台的咖啡蒸餾壺後面，看不清楚，只看到晃動的瀏海。一位小妹把他帶到靠窗的小圓桌。
「招牌餐和……」遲疑了一下。「愛爾蘭咖啡。」
空氣中暖暖的咖啡香味包圍著他。古振平微微嘆了口氣。不要再想了，不要再……
咖啡店的店面並不算大。小圓桌上舖著淺藍色的桌布，使暈黃的燈光看起來有一種黃昏的感覺。牆面上掛著各種鳥類的素描，天花板中央懸著一架雙翼螺旋槳的飛機模型，像一隻在安靜飛翔的白色的鳥。
巴哈的大提琴奏鳴曲像河流一樣地流淌在每張桌子之間。古振平凝神注視著飛機模型，恍惚有一種飄綒在空中的錯覺……在這個繁華忙亂的世界，一雙不敢愛也不能愛的眼睛，尋覓一個沈默的角落，斂起羽舔舐傷口……
一陣燴牛肉的香氣適心襲來。
☆ ☆ ☆ ☆ ☆
他剛進來的時候，洛彤也沒怎麼注意，照大喊了聲觀迎光臨。只覺得他像隻淋了雨垂著尾巴的小狗，整個人看上去愁雲慘霧的。
不是工作有挫折，就是情場失意了，她暗忖。寂寞的台北人她可看多了。衣著光鮮地在咖啡店、酒吧裡流浪，一杯咖啡一包菸，打發掉無數個孤獨的夜晚的城市動物。
她把櫃台交給小妹，進廚房打點那位客人點的招牌餐。
寒流來襲的關係吧，今晚的客人特別少。洛彤在櫃台後洗洗擦擦，不由得觀察起靠窗那桌的「小狗」來。
只見他狼吞虎嚥了幾口飯，就皺眉發起呆來，一副失了魂魄的樣子；忽又醒來般搖搖頭，繼續吃。她忍不住輕笑出聲，特地在他的愛爾蘭咖啡中多加了些白蘭地。
「小狗」顯然是察覺了，拿起咖啡湊近聞了聞，眼睛亮亮的。洛彤不模微笑起來。
一整個晚上，她就看著他一會兒苦惱、一會兒發呆，還不時嘆氣，表情全寫在臉上。
11點。其他的客人都走了，小妹也回家了。整間店剩下他們兩個人。洛彤端了杯滲著酒香的愛爾蘭到桌上。
「本店特別贈送。」她盡量克制自己不要笑得太明顯。「你是今天最後一位客人。」
「謝謝。」他受寵若驚地說。這才望望四周，有點不好意思。「老闆娘，妳們幾點關門？」
「和灰姑娘的門禁一樣。」他竟然叫她老闆娘！洛彤關掉音響，差點沒狂笑起來。
「哦。」他似懂非懂地看看手錶，匆匆喝完咖啡，站起來要付帳。「老闆娘，你們的咖啡很好喝。」
她忍不住說：「我看起來有那麼老嗎？」
「啊，不是。」他急忙想改口。她一點也不老，而且還很好看。圓圓的眼睛，令人舒服的微笑，燙過的長髮向後梳成俐落的麻花辮。她就是那個聲音的主人啊。可是他臉紅了說不出口。
「晚安，歡迎再來。」她笑著看他走出門口。
一天又過去了。她伸伸懶腰，收了咖啡杯，盞一盞地關上店裡的燈。
每到這個時候，洛彤就覺得心情像沒有星星的夜空一樣。一個人的生活，教她看透了許多事。然而，看不透的事卻還有更多、更多啊。
☆ ☆ ☆ ☆ ☆
古振平走到巷口，回頭看見咖啡的「天空」招牌已經暗了下來。他摸摸胸口，心情確實變得好多了，自己也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天空？好奇怪的店名。」他喃喃自語。
給陳小姐的告白信還在公事包裡。怎麼辦呢？他悶悶地想。
連著幾天，他下了班就去「天空」吃；在靠窗的小桌，一面喝著酒香的咖啡，一面拿著紙筆塗塗寫寫。
不知怎的，他總是很高興聽見那一聲「歡迎光臨」，看見「老闆娘」笑盈盈的臉。藉口為了完封始終無法完成的信，沒有加班的時候他總盡量在店裡留得晚些，等待那杯特別贈送的咖啡。
該不是自己貪小便宜吧，他想。照常咖了半個奶油球，不加糖，也不去攪動它；乳白色的游渦緩緩地漫開在深濃的咖啡裡，看起來非常溫暖。
洛彤忙完了，擦擦手走到他桌前。又是一個只剩下她跟他的夜晚。但是一切都很自然。愛爾蘭咖啡和這樣適合歇止的夜晚配合得恰到好處。
她眨眨眼，促狹地笑。「情書啊？」
古振平慌忙撒去桌上紙筆。「不是。」
「你都這麼晚回家，不怕老婆孩子等門啊？」她故意說。其實他看起來哪像結過婚呢。
「老婆孩子？」他睜大眼睛，訕笑著。「我還沒結婚呢，老闆……小姐。」
她扶住牆大笑起來。笑飽了，拉過一把椅子坐到他對面。「我姓方，方洛彤。」
「嗄，駱駝？」那樣子真傻。
她搶過他的筆，在紙上寫下名字，咕噥著：「什麼駱駝！」
「駱駝也很可愛呀。」他死不認錯。「我叫古振平……在附近的公司做程式設計。」
他像參加面試一樣表情正經。洛彤又忍不住想笑。
「這家店是妳的嗎？」
「是呀，本來是我姊的，但她嫁到南部去了。我學校一畢業就接著做下來。」
「很不錯啊。一定過了不少苦日子吧，一個人……」
「還好啦……」想到這兩年來撐過來的點點滴滴，倔強的她也不禁淡下了笑容。但是感受到他話語裡的關懷，所以還摻有一絲感激……
她搖搖頭。「別談這個。」重新換上笑容。「你最近是有心事吧，這麼常發呆。」
一提到這個，古振平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只是一場壽命只有兩個月的……暗戀而已。」他略略遲疑地苦笑著。然後抬起臉望著她。「妳覺得怎樣？」
「唔，寫信太婆婆媽媽了。」她覺得他的表情好可愛，趕快認真地想。
在她所遇到的愛情裡 全是一些不經心的承諾和令人痛心的謊言。看他認真的臉，竟然有點臉紅起來。「這樣吧，你約她來，當面告訴她。」
他怔了半天，很是猶豫。
「好啦就這樣子，勇敢一點，一口氣說清楚。」她倒爽快的像個導演。
他將冷掉的咖啡一飲而盡，作點神風特攻隊的表情。「好！」
害洛彤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星期五晚上，他和陳對姐果然出現在店門口，但後面竟跟來四五個嘻嘻哈哈頗殺風景的同事。
「怎麼回事？」
「約她一個太奇怪，只好也問問其他人，結果全，要我請客。」他一副沒辦法的樣子。
洛彤仔細端詳古振平口中的陳小姐。長得很搶眼，是個體面的人；手上亮亮的一枚鑽戒。古振平鐵追不到了，她想。有種放下心的奇妙感覺。
兩個女同事分坐古振平兩側，不斷找他講話。他則有些心不在焉地應著。
「很受歡迎嘛，帥哥。」等其他人都走了以後，洛彤取笑他。
「什麼帥哥，像個草包。」他自己也好笑起來。「算了算。」他大大吐了一口氣，彷彿要把心中的靈魂都吹散似的。
「抱歉，但這麼多人我也罩不了你……」
「反正，」他半開玩笑說。「她下個月就訂婚了，對方可是企業小開呢。」
「亂講！」她突然生氣起來。「愛就愛，不愛就不愛，說什麼錢！」她討厭他用這麼現實的口氣說話。
他驀地抬起頭來凝視她因為生氣而泛起紅暈的臉，突然笑開了。
「後來我想想，這種情形比較像仰慕，而不是愛情。」他一副頓悟了樣子。「就像高中時代喜歡奧黛莉赫本一樣，她死的時候我還難過好象呢，26歲了還有這種心態真是好可笑啊。」
洛彤不說話，微笑看著他。能被他所愛的女人一定能真正的得到幸福吧。已經好久沒有這種童話式的幻想了。她聳聳肩，默默端給他一杯咖啡。
「這一星期來，真謝謝妳。」他看著她的眼睛。
她慌慌把臉轉開。他這樣說，好像這件事要告一段落了，他也不必再來似的。「以後……」她囁嚅說。
這次他倒很聰明的知道她的意思。「放心吧。」他輕輕說。彷彿已解釋了一切。
室內流動著蕭邦的鋼琴曲，像透明的霧一樣迴繞在他們四周。氣氛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古振平慢慢喝完了咖啡，幫著她收拾乾淨。「我送妳回家吧，這麼晚女孩子一個人走不好。」
她感動地點點頭，穿上厚厚的棒球外套。
深夜的空氣總是冰涼得像要把腦漿都凍結起來似的。洛彤仰頭看見大樓之間一顆微弱的星星，高興得哼地stan getz的曲子來。好久、好久了，沒有機會這樣放心地在夜晚的街上遊盪，更何況還有星星呢。
她一面吐著白白的氣，一面踮著腳步測量古振平的身高。她才到他的肩膀呢。
「我一直很想問妳。」他開口說。「為什麼店名要叫『天空』？」
洛彤停下腳步，專心地注視著夜空，因為城市的光害而呈現深紫色的夜空。「因為。」
「因為，」她把手扠進外套口袋。「我的爸爸媽媽都在天空上面。」
古振平也停下腳步。她的眼睛裡隱藏著不願屈服的哀傷。像冬天封住了它的心。
「飛機失事啊，就這回事。」她裝出笑的樣子。「姊姊取的店名。為了紀念他們和他們所在的喏。」她想繼續往前走，腳卻移動不了。
雪在溶化。從接下店整整兩年來，她沒有掉過一次淚。也沒有人問起。沒有人問她天空在哪裡，天空裡有什麼。
雪一點一點地溶解在水裡，成為遼闊的大海的一部分。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擁住了她小小的肩膀。他說：「別哭啊。」
但是他低低的聲音好像在催她快點哭啊，把自己埋藏起來的悲傷哭出來，釋放到天空中去啊。於是像下雨一樣。冬天裡，鹹得帶點溫暖的雨滴，從天空降落在原野上，被吸入泥土裡不見了。
他等著她哭完。仔細聽著她哭泣的聲音；小心圍著她，用他的雙臂。
寒冷的夜晚。街道上除了他們，沒有一個人走過。
☆ ☆ ☆ ☆ ☆
「啊」洛彤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跳開了。一張臉紅通通的分不清楚是害羞還是哭得太久。
「糟糕，」她不好意思地抹抹臉。「我好像忘記關招牌的燈了。」
「我去幫妳關。」他作勢要往回跑。
「傻瓜！你又不知道開關在哪。」她又好氣又好笑地扯著他。「陪我回去關好不好？」
他笑著牽著她的手，小跑步起來。
可不是嗎，淺藍色的「天空」還在黑暗中安靜地亮著。兩個人心中都升起一股暖意。
「以後……」他囁嚅說。
她把麻花辮甩到身後，沒有回答，臉上的笑容比冬夜的星星還要燦爛。
資料來源：「來一杯愛情咖啡」一書、希代書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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