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時間的無情還更奢望同情的靈魂‧Michelle 〔下〕】
「嘖……」這一會兒我思索著,這種不曉得該如何開口而維持冗長沉默的姿勢還必須忍受多久。「嗯,阿谷他也沒說什麼就先走了。」相當難堪地面對身為阿谷的朋友所帶來這很難處理的麻煩。
儘管沒有時間上任何相當明確的數字的提示,這時候的陽光彷彿以距離現實相當遙遠的速度朝向懸在八樓高度的那片玻璃逼近,最後終於停了下來,以脆弱的姿態看著這一幕。
幾乎感受不到陽光的呼吸,我只清楚地聽見The Beatles的音樂,還有她那像是屏除了任何我以為該會出現的情緒──尷尬、緊張、難為情、陌生感──的表情。
「你在擔心些什麼嗎?」在四十年前的搖滾樂的面前,她的音量顯得相當輕。那並不是指她的聲音失去了重量,不如說是躺‧在‧那‧上‧面的感覺。「你以為,誰必須對誰負起責任?」
搖著頭,我相當清楚這類的遊戲規則。唯一令我在這時候感到些微不自在的理由,僅僅因為──這裡畢竟是我的地方。
「噢!你也喜歡The Beatles?」右手挾起《Rubber Soul》的CD殼,她看著架子上一整排The Beatles的CD。「一開始我的頭還感到有點痛,所以聽不出來是這張專輯。但是當我聽到〈Norwegian Wood〉的時候,就想起來了。原來是這張專輯呀!」
「因為《挪威的森林》呀。」
「嗯?」她轉過頭來看著我。
「我的意思是,妳是因為看過《挪威的森林》那本小說,所以才曉得〈Norwegian Wood〉這首歌的嗎?」我告訴她,自己的《挪威的森林》在前年秋天到來以前,被當時的女朋友在分手前帶走了。
「書呢,你有拿回來呢?」
然而,當我還沒回答的時候,她突‧然哭了出來。那種哭聲對於房間內的我們
、對於發生著的這一切來說,毫無疑問──從她的體內再也沒辦法忍受的情緒
,以鄭重的態度來看待她目前的立場。
「真的很抱歉。」為這突如其來的哭聲,她向我說著。
她接過我遞給她的面紙。「我想,可能是音樂吧!每次聽這一張CD,我就會有想哭的衝動。就像是設定好的鬧鐘。懷著相當自發性規律的一種悲哀。
「而那悲哀的本質上,就是攜帶著《Rubber Soul》中的每一首旋律。不如這麼說好了:也‧只‧有《Rubber Soul》才願意對著還陷在哭不出來的狀態下的我伸出援手,好讓我在沒辦法解脫的強烈情緒下──哭出來。
然而,就在這──聽了《Rubber Soul》──之後,真的會讓我感到有比較像樣點的舒服感。」
坐在床沿的她一邊把玩Zippo打火機,一邊抽著我再一次遞給她的菸。而站在書櫃旁邊的我則是靜靜地喝著有些退冰的啤酒。
「還有啤酒嗎?如果有,可以給我一罐嗎?」
「啊!原本這就是要給妳的,我都忘記了。」她伸出沒拿菸的手接著另一罐啤酒。喝著啤酒的這段時間,我們都沒有說上任何一句話,就只是安靜地聽著〈What goes on〉與〈Girl〉這兩首歌。
在這一段靜靜聽著音樂的時間,她的手機響過三次,但是她都沒接起電話。而我的沉默──事後想想,對於習慣於這類的沉默,我十足地做足了修養──卻因為那句『也只有《Rubber Soul》才願意向我伸出援手』而感到一種窒息。好像,聽著《Rubber Soul》這件事情本身,只是為了要迎接很難令人不留意的失望而不得不把握住的一種契機。
直到〈I’m Looking Through You〉這首歌,Paul都唱到「Love has a nasty habit of disappearing overnight……」的時候,我也已經喝完三罐啤酒,繼續抽菸的她。感覺得出來她的煙癮還挺大的。
「還沒有好好跟你說謝謝呢。」沾在她眼睫毛上的,除了疲憊之外,還有剛才她哭著的時候,衛生紙沒能拭去的一點點不安的僵硬情勢。「你的啤酒、你的菸,還有音樂。對了,也要謝謝你陪我聊天。」
「實在是看不出來,怎麼你和阿谷會是朋友嘛!」「而且……,不像是會借他房間讓他帶女孩子回來過夜的朋友。」說著這裡,我和她都笑了出來。
「至少阿谷來到我的房間,還滿喜歡聽The Beatles的。對於沒什麼特別要求的我來說,其實一個月內讓阿谷帶女孩子來這裡過夜一、兩次,並不會令我感到任何不舒服呀。」我曉得這是實話,雖然並不是相當具有說服力的實話。
「昨晚和阿谷的事情,嗯!」她略為停頓了一下,「我的意思是說,我是第一次發生這種事情。你懂嗎?」
我明白她說的是哪一件事情──而她現在竟然還留在我的房間和我聽著《Rubber Soul》;而阿谷又比女孩子早一步離開我的房間──我想,這也不難判斷,她是第一次和陌生男人過夜。
相當不尋常。
在她離開我房間的三個月後,我去高雄找以前的同學。
那是一月下旬的某一個傍晚。我想著要去買幾張爵士樂專輯。但當走近了唱片行門口,竟然聽見親切的旋律,是〈Michelle〉這首歌。已經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沒聽見任何一間唱片行撥放The Beatles的專輯了。那瞬間,我想起了那個下午──
前一個晚上對著陌生男人裸露陰道的她,就像是被既糟糕又脆弱的陽光混淆了方向的靈魂,啃囓著想打擾她的一切有關回憶的聲音,然後以如同是乾涸的井似的姿態在那個下午的邊緣飄過。
聽著〈Michelle〉,我捻熄了菸走進唱片行拿起《Rubber Soul》,看著專輯封面上他們四個人的眼神。那四道眼神並不是投射在我的臉,而只是看透了正聆聽這張專輯的我那憔悴的靈魂。
三個月前的那個傍晚──
那個下午,總是拿菸的她的右手指向了牆壁上的時鐘。「我想,我也該走了。已經打擾你很久了。」
窗外望去,好冗長一抹黃暈停留在形狀像是好幾坨用手砌起來的土堆上頭。那個……離我好遠、好遙遠的感覺。我一直以為那個下午發生過的一切:聽著《Rubber Soul》而不得不有的哭泣聲;那兩只被我用衛生紙包起來丟在垃圾桶還殘留精液的保險套;瀰漫在房間空氣中那混雜著香菸與啤酒的味道……,為了戳破「吞噬語言的沉默」而現身的靈魂,依舊執拗地影響我們的生活。
那種生活,如同一直停留在壓抑淒厲叫聲的處境。就好像是第一次,也可能是僅有的一次與陌生男人過夜的她。我不曉得在那個夜晚之後,她還會不會再面對著陌生男人裸露陰道,然後在隔天又繼續以乾涸的井似的姿態過活。
然而,那最後一道畫面,我吸了好大一口那個──曾經把我的疑問溶解掉的大門外的那團空氣。而她,就站在那團空氣之中,看著我。
「下午,你不是有問過我的名字嗎?」這時候她的笑容是我所認為,她最不需要被我同情的笑容。「在答應和阿谷出去以前的我實在是沒想到,發生了這種事情,竟然還會有人關‧心‧我‧的‧名‧字‧呢。」
當下,我感到有些難為情。「對不起呀!那時候我實在是想不到該說些什麼話會比較好。」
「我相信,你一定不會忘記我的名字的。因為我的名字就躺在《Rubber Soul》的上面。」
「Michelle。」我喃喃自語地念著這個名字。抬起頭看見了不再像是受到驚嚇卻依舊迅速溜進電梯的她的靈魂。
回到了房間,看見茶几桌面放了張被風吹折了一角的紙條,而《Rubber Soul》的CD殼則壓住紙條的另一邊。紙條上的字跡有些潦草。我閉起了眼睛,因為最後一首歌才剛停止。
Maverick 2008/05/08 0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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