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詠 我的天才夢
我在想,我過去所相信,或者是被說服,值得奮鬥的人生,都是為了邁向這一刻,或是類似時刻而假設的。我沒有想到,當我真正站在這個充滿了掌聲的場合時,卻發現這樣的生命是多麼地空洞。我體會到,不管我變成了主治醫生、博士、作家、教授……再多的頭銜,如果它們並不指向更深刻與更歡愉的生命,那麼這一切,只不過是順應某種虛浮的價值所累積出來的廢墟罷了。果真如此,我那些乞討者一般,不斷地需索更多的成就與榮譽的姿勢,又能給讀者什麼呢?
我忽然想起在琉球面對那張惡作劇的臉時打定主意落水的決定,是那個決定爲我開啟了許多美好的體驗。如果人生非得無常,事事非得多變,我們何不停止抗拒,不再焦慮?一但我們決定了要在人生裡放鬆、漂浮,願意接受並且專心地享受迎面而來的每一分、每一刻,命運那張無常的臉又能奈我如何呢?生命必須有了包容,或者能夠承受變化的大氣度才能安定下來。也因為安定開始有了歡喜。而所有美麗只味那些歡喜的心情開展。
輸贏與成敗都只是遊戲的一部份。而人生美麗,時間寶貴,沒有人會因為跌倒而覺得挫折,更沒有人願意坐在陽光下哭泣。我們彼此微笑,因為我們的心情滿溢。沒有人在這裡累積ˊ富、權勢,因為在這裡,歡樂的時光比外在一切的擁有還要珍貴……
年輕的時候,我們和很多人、很多事,有很多糾葛。那時候我們有很多不自覺、不得已,覺得別人辜負了,或者是對不起自己。漸漸長大,看事情的立場改變了,我們發覺原來每個生命都得爲自己找出口。這裡面有種無可扼抑的自私與必然,遠超過我們對人與人之間關係的期望。很多時候,讓我們覺得挫折的不過只是我們的期待,不是真正的對與錯。
蔣捷 〈虞美人〉
少年聽語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生命的本質其實仍是那隻顛沛流離的小船,
在變幻的世事及流逝的時間裡飄搖擺盪。而西風底隱約叫著的斷雁之聲,與其說肅殺,還不如說一種對未來人生即將面臨更多的失去,那種沉重的提醒。
我開始想,如果我們能擁有的這麼有限,其實應該停止那些無止無進想要變的偉大的欲望,對自己好一點吧。
或許人生能按照自己的希望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吧……一個人生命中能達到最了不起的成就無非也是發現自己,並且勇敢的成為自己。是那種能夠掌握自己生命的感覺讓所有的事情開始有了光彩,也讓我們的感覺有了滋味。
那時候,我開始想,如果我一直那麼想要寫作,為什麼不趁著生命最美好的時光,放手好好地去寫呢?
那樣的願望平合而溫柔。只是它一旦開始,一次又一次地呼喊著,就像雅魯藏布江的江水一樣,堅定而無法止息了。
很久以後,在想起自己當時忿忿不平的情緒,就覺得有些可笑了。其實我正需要這樣的困頓,讓自己平順的人生有機會稍微停下來思考。可是那時候我並不知道。
當外在的誘因越來越小時,我不得不被迫問自己,是什麼樣的熱情,支持我再繼續六年的研究,得到本來以為我已經可以得到的頭銜?當然隨著這個問題而來、更重要的問題是,又是什麼樣的熱情,支持我在做一生的研究?
……其實人生很單薄,而人存活著,也就倚靠內心那麼一點點的熱情。任憑再偉大的人事地物,再不可撼搖的功勳,只要當中不存在人的熱情和渴望,那裡就形成了一座一座的監牢。這些關於監牢的體會,最初來自當時忿忿不平時產生的直覺,後來變成了一種哲學似的堅定信仰,在我面臨重要的抉擇時,一再出現,每次出現時,感覺都和最初發生時一樣讓人驚醒。
讓我們恐懼的對象並不真的那麼值得可怕的,說穿了也不過就是未知嘛。如果勇敢的做了最壞打算,選擇自己所愛,放膽伸手進恐怖箱去摸索,未來又能把我們怎麼樣呢?就算人生的恐怖箱摸來摸去,摸出了一個潦倒怨艾的作家結局,那又如何?人不斷地老去,散去,生病,死去……比這更可怕的事情都擋不住了,那樣的下場又有什麼好怕的呢?
快樂的開始,也要快樂地結束。
盡力了,就不要有遺憾,為彼此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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