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甜甜印象
作者/冰椅子
有時候會真的很想用力記下一個人的容貌、聲音和體溫。記得剛要出國唸
書的時候,在機場我眼睛用力一次又一次地眨,抱著媽媽一方面想把她的
模樣印在心上,一方面想把淚水硬生生吞回眼眶。但日子一久,回想起當
初的日子難熬歸難熬,但也絕對稱不上水深火熱。要我現在憑著印象畫出
母親的肖像,我想也做不到。印象這玩意兒總是很妙,很自然,很生動;
但是生動有什麼用?又抓不著摸不到,光是這點就讓我很不安。
所以當初離開他的時候,我選擇用完全冷漠空洞的眼神望著著急的他發獃
,不眨眼也不碰他更不讓他碰我,只腦袋空白地看著努力解釋的他;不知
怎地,這樣的分手方式讓我很安心,是一場很平靜的回憶告別式。
這麼久以來,我沒有開放給自己任何一個機會去想念他,一直到昨天晚上。
說穿了,我也真的是吃飽太閒到極點。沒事搞什麼電腦重灌,我花了兩個
晚上,加一加有足足十幾個小時地慎重翻過我所有的檔案,要的丟到一個
folder,不要的丟進垃圾桶。好啦,垃圾檔案清完了也差不多三四點了,
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不睡黑眼圈跑不掉,一睡肯定欲罷不能。這時候要
做什麼好呢?與其要清,乾脆連e-mail信箱也一併清乾淨。
我起身泡了五百西西的的黑咖啡,開始和眼皮的生死搏鬥。信箱裡我通常
不留轉寄信,畢竟容量不夠也覺得沒什麼必要,所以裡頭我放的全是朋友
手打的信件或一些文章草稿的副本,要刪實在很捨不得。
大家都知道hotmail只要點進一封郵件按下刪除後,它會無法克制自己地
自動往下跳另一封郵件。終於,我的游標和一個我兩年沒見到的名字就這
樣邂逅了。壓根沒有想過兩年後的我們竟然是以這樣諷刺的形式再次相遇
,很不美麗也很不浪漫,太現實。「愛妳」、「想妳」的類似字眼充斥在
畫面上,我只覺得五雷轟頂,完全不知道當初的我到底是怎樣的變壓器,
有辦法將如此龐大的電壓轉換成兩個淺淺的酒窩。一直自以為完全忘記他
,卻在這瞬間裡什麼都回來了─為我唱過的歌、永遠比我高一度半的體溫
、大我半個指節的手指、和老愛盯著我的那雙眼睛。
早說過了,印象總讓我很不安,甚至開始蠢蠢欲動;我突然好想知道他現
在過得怎麼樣了。不用想也知道這麼做有多魯莽有多蠢,但我還是做了。
我無意識地用拇指按下電話號碼;空號的話我倒可以死心,已停用更好,
無奈它通了也有人接。
「幹!喂?!媽的現在幾點啊?誰啊?」一個女人的聲音,很潑辣;不過
她這麼一說我才看看手機,冷光螢幕上映著我蒼白的臉和四點四十七分。
我愣了差不多十五秒。「對不…」還沒來的及完整地說聲抱歉,電話裡卻
傳來一陣鼾聲;於是我輕輕按了關機鍵。
我背對著茶几坐在客廳地毯上,雙手將頭壓在膝間大笑,覺得自己真的是
白痴無聊到極點。那天晚上成為我連續第三個徹夜未眠的夜晚。
回到房間,我開始回想,試著拾回被我撕得支離破碎的回憶。
那時候我剛申請轉校從加洲轉到波士頓的一家大學,西岸和東岸的文化本
來就天南地北,要試著打進新的華人圈子對我而言好難,尤其自知之明告
訴我自己是個百分之百悶葫蘆,通常是人家先來認識我,慢慢地才一個接
一個地認識新朋友,人氣才開始上升。
常在午夜一起吃完宵夜後,酒酣耳熱之際大家輪流講笑話,印象中他人緣
很好也非常幽默,隨便說幾句話也能讓人笑得東倒西歪人仰馬翻;他之後
就輪到我了。記得那陣子流行白痴造句,其實大家老早就聽過小甜甜不然
你的冷笑話,留學生當然也不例外。是的,我講了小甜甜的冷笑話,全場
鴉雀無聲,可想而知場面有多尷尬。
他沒說什麼,邊為我斟滿酒邊說了另一個笑話打圓場。雖然不是什麼大不
了的事,但是我嚴重內傷,之後沒再說過半句話。和朋友散會後,他說要
開車送我回家,心情還是極端鬱悶的我沒有拒絕,即使那時候和他只是點
頭之交,如此而已。他沒有開收音機也沒有試圖找話題,十幾分鐘過後,
我正開始感覺尷尬的氣氛和濃厚的酒氣要讓我窒息,他開始用實在不怎麼
討好的聲音唱伍佰的晚風給我聽。不是我缺德,但是此刻論誰都可以被他
搞得從抿得緊的唇間爆出笑聲。
那晚之後,因為他,我變得愛笑。他老是用小甜甜來糗我,我也常唱伍佰
的晚風來鬧他,之間的對話有百分之三十都是在玩白痴造句。只有他會陪
我看爛國片然後在我看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時候,遞過來一盆剝好的橘
子削好的蘋果;只有他會在邊開車看到辣妹的時候正眼盯著人家瞧過後,
轉過來對我說「老婆妳身材比較好」。這樣的甜言蜜語和貼心膩死人不償
命,在發現第三者的時候自然也是讓我瞬間絕望到谷底。
啊,天亮了。
我將視線對焦試著將目光放在牆上的時鐘,八點二十分。躺在床上一點也
不想動,尤其在一連串的回憶炮轟下,總覺得腦袋殘廢脫線像個智障。這
時候電話響了。
「喂?」印象中老媽有說今天要打給我,我特地將聲音提高八度,讓自己
顯得有精神一點點。
『喂,妳誰啊?妳剛剛找誰啊?』我認出是我兩三個鐘頭前電話裡的那個
潑婦。
「喔…抱歉,我想我剛剛是打錯電話了,沒什麼事。這麼早打擾到妳睡覺
不好意思。」
『喔,這樣喔。因為這是我表弟的手機,昨天他來我們家掉在這了,我不
知道妳是不是想找他。不過妳也打得真他媽的太早了一點吧?!』
「對不起對不起…。」
『妳叫什麼名字?貴姓?』
「怡嘉,姓沈。」
『好耳熟…喔,好啦,我這就打到他家跟他講。我有事先走了,掰。』
嘟嘟嘟嘟…
我很確定此刻的心跳比嘟嘟聲快個兩三倍。我大可以不留名字,說沒什麼
事打錯電話的,畢竟我還沒有心理準備讓兩年前畫過句點的故事有任何後
續發展。也許這也不是他表姐,或者說這「表姐」的表弟未必是他,搞不
好也只是隨便一個路人甲;我開始一連串神經質的假設。
印象中,他是個健忘的人,說不定他早就忘了我。
印象中,他是個很乾脆的人,過去的會真的放手讓它過去。
印象中,他愛過我,為我上刀山下油鍋,但是如果前一個印象成立,那這
個印象相對的就不具意義。
印象中,我是個不相信回憶與印象的女人,一度認為隨著時間過去,這類
不實際的東西不是被美化就是被扭曲。
電話又響了,這次我在猶豫接或不接。
「喂…」小小聲地,我心裡根本是十味雜陳。
『喂?寶寶啊?啊妳係睏到憨面喔?媽媽跟妳說了多少次要早點睡…』
嘟嘟---嘟嘟---
有插撥。耳邊媽媽叨叨唸唸的聲音慢慢變小,我開始不知道要怎麼辦,隨
便搪塞給我媽一個理由,說晚點打給她後,我隨即切過去另一線。
『喂…?』真的是他。
我愣著沒說話,眼睛瞄了眼月曆想知道今天是不是十三號星期五。我聽到
他深呼吸一次,然後緩緩歎了口氣。我正想開口問他最近好不好,他卻比
我先打破沉默。
『小甜甜不然妳是想怎樣?』然後我聽到他大笑。
「慢慢吹~~~輕輕送~~~」我也不甘示弱。
我知道和他在一起是我們開過彼此最大的玩笑。不過也只有在愛情裡,明
知故犯和重蹈覆轍這類的詞才會被容許,畢竟在被傷得體無完膚之前,我
們永遠都是世界上最倔強頑固不信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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