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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關何處

黃寶蓮

小時候喜歡遠行，經常坐火車過山洞去基隆的姑媽家看海；上了中學離開家鄉去了台北念書，成了一個經常吃自助餐的寄宿生；大學畢業不久為了遠方的「橄欖樹」（齊豫的歌，那清亮又高昂的歌聲），帶著好奇與夢想開啟了浪遊的人生，爛漫的年歲都不知鄉愁，他鄉異地腳步愈走愈遠，紐約之後香港之後倫敦再又回到亞洲，算計起來，泰半生活是在遷移變換之中，過半的時間是在家國之外，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飄泊，以致到了中年，不時談起或被人問起：會在此地居留多久？來日可有何打算？

習慣了這樣的話題，心裏似乎也認定了這樣的生活形態，不知不覺中失去了所謂「家」的觀念以及所謂「安身」這樣的念頭，彷彿生活是一段又一段的旅程，日子就隨著腳步前移邁進，家在哪裏？鄉關何處？不巧，生活裏的朋友泰半是這類隨工作派駐各地的記者、學者、律師、外交人員、國際性非營利組織的工作人員……等等，在城市與機場之間流轉的「國際人士」，大部分人的家都是地球上臨時居住的某個城市，只有在義大利南部或瑞士山間之類的度假居所或伊媚兒才是比較恆常不變的地址。

以致，不小心問了一個已經在亞洲住了二十多年的朋友亞力山大：將來打算在哪裏退休養老？對方有點愕然地回答：香港，當然在香港，這是家。這一回答才驚醒夢中人，原來，自己已然成了失根之人，心裏從來沒有一個理所當然的「家」，一個可以喝茶養貓安心老去的住所；心裏的家依舊是在夢想中：一個有著碧綠湖水或者窗外看著藍天大海的寧靜住所，落地窗前可以望見夜晚的星空，後院的老樹下有松鼠麻雀嬉戲……這樣的地方具體是在哪裏？如果有人問，實在也沒有確定的答案，也許是在旅途中偶然發現的無名村落？

亞力山大在紐約出生，地道是個紐約人，但父母早年在上海與香港長期居住過，哥大建築學系畢業後很自然就想到父母不時提起的亞洲生活，來了香港，認識同樣來自紐約的記者妻子，一個華裔美籍的第三代移民，兩人一起學廣東話，結了婚生下的混血孩子，習慣以流利的廣東話介紹自己：我係香港人。

朋友裏諸多這樣在不同國度不同城市工作或生活的國際人士，他們的婚姻以及子女甚至身世都是種族交雜的多重混血多元文化，已經很難追究一個純粹的血統或國族，大部分人雖然有家國的概念，但更習慣是世界的公民，地球的居民。

都已經如此習慣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裏，找到一個屬意的空間，歡喜的景致，借用一段門牌地址，把心愛的家當、必要的家用一一安放在合適的位置，在空白的牆壁掛上平日收集的各類畫作，在書房的窗台擺放綠色盆景……然後，拿出不離不棄的老茶壺，在廚房裏泡一壺熱騰騰的菊花普洱，生活就從呷一口茶的溫馨中，新鮮又熟悉地開始。

安心永遠比安家重要，在哪裏居住已經不再是問題，在哪裏好住似乎才是前提，比如一個空氣不受污染的環境，一個氣候宜人的地方，一個人們友善熱忱的城鎮，一個蔬菜水果新鮮豐盛的所在……我們所擁有的，只是一個被稱為「家」的房子，那有一張孤單卻永遠體貼的床，一張破敗卻縱容你懶惰的躺椅，一個陪你一起老舊的茶壺，幾幅天長地久的畫作……生活之中選擇一個地方，或是被一個地方所選擇，就如羈旅中的驛站，家，真是一個安放行李洗滌風塵的歇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