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風頭水 尾中 奮起 西濱公路台十七線
撰文/陳世慧 攝影/蕭耀華
看到這樣的一張地圖,任何人,想必都會升起滄海桑田的感慨吧。
位在台南縣北門鄉的雲嘉南濱海國家風景管理處,有一幅由經濟部水利署第六河川局副局長張義興所繪的《荷據時期與民國八十三年(海岸線)比較圖》。圖中,他把荷據時期台灣西南沿海的海岸線與當代的海岸線兩相重疊;一度存在的台江內海,那時還是由一連串的沙洲所圍繞——北門嶼、馬沙溝、青鯤鯓、加老灣、隙仔嶼、北線尾、安平鎮堡與喜鵲仔堡,成串沙洲環成的內海,既是荷蘭人興建熱蘭遮城的所在,也是鄭成功登陸鹿耳門後,驅逐荷蘭人的歷史舞台。
但三百多年後,物換星移,過往的內海在堆積作用下,如今除少數地區仍與大海相連,鎮日受到台灣海峽的海風吹拂,絕大多數的地區,幾乎都已遠離海岸線,成了徹頭徹尾的內陸鄉鎮。台南縣的北門(即北門嶼)、將軍(馬沙溝)、七股(加老灣)等鄉,台南市的安平(安平古堡)、喜樹(喜鵲仔堡)等地區,當年四面環水,處處海口、湖泊、港灣的景象,如今,就只能在舊地圖中追憶。
但令人吃驚的是,在內海逐漸被填平之後,其上由點而線的小徑,竟是日後台灣西海岸最主要的公路——台十七線台南路段的所在。以它為中心,往北到嘉義、雲林、彰化、直抵起點台中清水,往南到高雄、屏東縣市,直達終點枋寮。整段長達 兩百七十二點八公里 的路線,不但是當年來自大陸的移民,跨越黑水溝來台登陸的第一塊「踏腳石」,沿著道路兩側展開的地區,更是台灣文化最早的發軔帶。
「一府、二鹿、三艋舺」,早年台灣的政經中心,台十七線上就占了兩個。不僅如此,台灣民間最盛行的聖母、王爺、大眾爺等信仰,也幾乎是沿著台十七線而展開。根據政大歷史研究所教授戴寶村的說法,最初移民為求平安,每每在離開故鄉之前,總把家鄉的守護神帶在身上;一旦生計穩定下來,將神明們供奉於廟堂之上,即成為他們的首務之急。
因其如此,除了屏東縣的「東隆宮」,台南縣的「鹿耳門天后宮」、「南鯤鯓代天府」、「四草大眾廟」,嘉義縣的「魍港太聖宮」、「新塭嘉應廟」,雲林縣的「舊金湖仔寮萬善爺祠」、「奉天宮」外,當然也包括聞名遐邇的彰化鹿港一級古蹟「龍山寺」與三座「天后宮」等,在數百年前,便已陸陸續續出現,在今天台十七線的兩側。
「每次有神明過生日,沿著台十七線,你就會看到十幾、二十輛的遊覽車,從台灣各地載來至少五、六千名的信徒,進香朝拜。」許國清是長年在「南鯤鯓代天府」服務的志工,他說,那浩蕩的朝聖隊伍,七爺、八爺領隊的陣頭,就有如百年前的移民,前仆後繼,來到台灣尋找新故鄉時的身影。
一直到現在,在台十七線的兩側,除了廟宇之外,仍有不少的地名或商行標誌著這條道路,以及兩側地區的悠遠歷史。拿以黑面琵鷺著名的台南七股來說好了,除了「七股」兩字是開墾初期,七位墾首招攬佃農開墾的所在外,緊依著台十七線西側的「七股農場」,正是自百年前延續至今的老農場;再拿七股的北鄰「將軍」鄉為例,「將軍」就是力主康熙皇帝拿下台灣的施琅;而比「將軍」更北、已經到了嘉義縣境的「布袋」、「東石」,則分別是形容該地的「沙嘴」地形,及早年移民把故鄉福建泉州的東石港地名,直接拿來套用在台灣的落腳處上。
台中的清水、梧棲,彰化的鹿港,雲林的麥寮,高雄的茄定、彌陀等,在台十七線上,幾乎每個地名都有豐富的典故,類似的例子,可謂「族繁不及備載」。然而這樣一條緊依著台十七線展開的歷史長廊,除台中縣的台中港區路段,擔負有轉運功能;彰化縣的鹿港、台南市的安平,在史上占有不可取代的地位;又高雄市路段本就位於鬧區,而能維持一貫的繁華,其餘的小鄉小村,對於歷史的榮耀,莫不逐漸在褪色之中,要不,就根本不曾發光。
我們頭一次驅車前往台十七線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清明節的關係,上述原本車流量稍多的路段,反因假期而車馬稀落;倒是其他人口一萬出頭的小鎮,一下子湧進了為數不少的車潮,增添了些許人氣。
然而在此之前,多數人對於「台十七線」的形容,卻多語出負面。特別是在尋常的日子裡,跨越中彰大橋離開台中縣後,從彰化的伸港開始,道路兩側的市容,就開始變得單調,住屋、車輛、人潮,也明顯轉為稀少。
最重要的是,台十七線雖號稱「西濱」公路,與叫「北濱」的台二線,叫「東濱」的台十一線,同為公路局所規畫的環島公路的一環;但由於它所比鄰的是沙岸而非岩岸,為免海水侵蝕路基,除了台南市的喜樹等零星路段外,多半的時候,道路與海濱總維持著數百公尺到三、 四公里 不等的距離。
這麼一來,想在台十七線沿線「看海」的浪漫懷想,想必是落空了。加上與老大哥台一線相比,兩者雖然同為西部公路,但位在西部之西的台十七線,卻因早年過度的海防管制,阻隔了人與海洋、海濱的親近;而富含鹽分的土壤,致使農業發展受限,不但所經鄉鎮更為邊陲,人口,也更相形見少。
雪上加霜的是,民國八十年間,當時的行政院長郝柏村在一趟新加坡的考察之旅後,又指示公路局將既有的台十七線,改建為快速道路,但由於技術上的困難,最後興闢出的,是一條時而與之平行,又時而共線的台六十一線(西濱快速公路);這下子,在僧少粥多的情況下,台十七線不僅沿途無可觀之處,就連道路本身的使用率,也直線下滑。
風頭水尾的所在
「你是說那條沒什麼車、倒是有不少墳墓的公路啊?哇靠,真是荒涼到『靠背』!」、「環島公路我都至少騎過兩次,但台十七?我想一次就夠了吧。」
一些網友,因此對台十七線有此評價;用字遣詞雖嫌不雅,卻多少道出了部分實情。實際上,除了外地人對台十七線存有「冷清」、「少人煙」的印象外,就連地方上的諸多鄉親們,尤其是彰化、雲林兩縣濱海一帶的居民,也經常地自嘲:「咱這是『風頭水尾』的所在。」
所謂的「風頭」,是指台灣的西部及西南沿海,每年從中秋直到隔年清明,冷冽強勁的東北季風,足以吹垮包括意志在內的任何事物。稻子被吹彎了腰,一年只能一作;畜養的鴨鵝,一不小心就會從寮棚被吹出外海;至於出海打魚的人——聽過「天這麼黑,風這麼大,爸爸捕魚去,為什麼還不回家?」這首童謠嗎?對許多台十七線的居民來說,許多時候,它根本就是生活的寫照。
風頭如此,「水尾」又如何呢?翻開台灣的地圖,答案赫然出現在眼前。大甲溪、大肚溪、濁水溪、曾文溪等台灣幾條主要的河川,幾乎都從西海岸出海。河道變遷無常,旱季缺雨,無能灌溉;雨季又水量暴增,造成沿岸水患。以向來放肆著稱的濁水溪為例,這條台灣最大河川,在清代時期,每自山中竄出後,就像五指一般散開。主流時南時北、年年改徙的它,曾經沖毀的農田、村落無以計數。有辦法的人,一逕往內陸、城市遷移;至於基於情感、能力或經濟條件走不了的人,也只能卑微地靠海吃海,就地尋找有限的機會。
還記得民國七十年代,一部名叫《台西風雲》的電影嗎?電影中黑道的恩怨情仇,被描繪得淋漓盡致,卻忘了告訴觀眾,那樣強悍的民風,有幾分是源於土地的貧瘠、自然條件的限制?
車行台十七線上,經過多年掃蕩,操海口口音、穿夾腳鞋的「大哥」,身影已然遠去。倒是羅大佑歌曲中的「青蚵仔嫂」們,總在離台十七線不遠的近海蚵田採收鮮蚵,或是三五成群地坐在自家庭院,圍著小山般的帶殼蚵仔,人手一鑽地邊挖蚵邊談笑。
「我自細漢就挖到今嘛!」家住芳苑王功漁村附近的陳罔市,今年高齡八十四歲。她的孫女黃淑華笑說,從年輕到現在,經「阿嬤」巧手挖出、送往台灣各地消費市場的蚵仔,「真是數也數不清。」
的確, 陳老 太太一生挖蚵的歷史,堪稱是台灣養殖產業的縮影。就個人而言,像這樣挖一斤蚵仔、得二十來塊報酬的工作,是台十七線沿線鄉鎮,絕大多數婦女的主要副業。就整體經濟而論,台灣西南沿海基於亞熱帶、熱帶的氣候與泥灘地形,是養殖漁業的絕佳場地。根據漁業署的報告指出,因該產業的收益較傳統農業為高,更為了安定沿海農村社會、充分有效利用沿海低產土地,以及「以海為田,增加漁業生產」,民國六十年代起,政府便實施「加速農村建設,提高農民所得方案」,鼓勵養殖漁業的發展。
長期的推動下,養殖漁業迅速成為沿海地區經濟結構上重要的一環;即便在當年,也已創下每年約三百億元的產值,是四萬養殖戶、十五萬養殖人口的主要生計來源。養殖的虱目魚、鰻魚、草蝦、吳郭魚乃至文蛤、九孔、海鱺等等,都有台灣人改良或培育的傲人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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